正文 -- 第四十三章 何以为士？
士不偏不党。……临患涉难而处义不越，南面称寡而不以侈大。——《吕氏春秋▪士容》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曾子《论语▪泰伯》
临到北门时，在柳青萍的提一下，穆维周本要送马严回去，马严说不必，大袖一挥，便径自走了。穆维周和柳青萍随便寻了一间小馆，吃饭时穆维周若有所思的一句话也不说，柳青萍提了几个话题，穆维周也都含糊了一下没接茬，搞得柳青萍好像生气起来，也闷闷的吃东西，不再理他。等到吃完饭，临分别时，柳青萍忍不住跟穆维周讲了句——学国士无双倒也没什么，但绝对犯不上像伯夷叔齐那样拿命来换——之后，也没理穆维周的反应，直接奔北宫而去。穆维周嘴上应着，目送柳青萍走远，直到过了很久他才缓过神来，慢慢往夕烟堂走去。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穆维周除了把月中月尾两天安排出来去见见刘炟、班超、王充和师父之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思想都放在钻研剑法上了，而且他还特意在一天当中拿出一点时间来，把夕烟堂中可能涉及士的书籍，都翻了一遍。期间班超和王充也会偶尔来找酒，穆维周不是拉着他俩，翻来覆去的问相关士的东西，就是愣愣的沉浸于练剑和考剑之中。搞得两个人酒没喝成不说，还担心穆维周是不是闹毛病了，私下跟柳青萍说了几次。柳青萍见过陶乐洞天中，穆维周练剑的样子，知道他定是在用心考虑什么事情。柳青萍虽然隔几天就会偷跑到夕烟堂来看看，但每次总有些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意思。后来王充好像也发现了穆维周不是闹毛病，而是在考虑事情，便也跑过来蹭吃蹭喝蹭书读。穆维周不以为意，王充同样也不以为意。王充这一来，倒是让穆维周省了不少事。每当他对士的想法需要研阅印证时，王充都能帮上忙。在王充看来，士就是士，真要想明白他，也根本犯不上像穆维周这样兴师动众、魂不守舍的。他哪知道，穆维周是钻进了自己设计的牛角当中，换句话说，这也算穆维周蜕变过程中的一种方法。总的来说这一个月对于穆维周来讲，过的就像小说当中的闭关修炼差不多。
时间飞快，转眼已是农历九月初，洛阳的天气也开始凉快下来，人们已经能够体会到秋的味道。河洛穿行的洛阳地区，看来有收获了一个丰收年。洛阳街上的人也因为人们终于结束了一年的劳作，显得比以往的多了不少。三五一群的老人和孩子们，聚在街头巷尾，感受着上午秋阳的闲适。靠近洛阳城西的一处宅子里，忽然传出一声清啸，一个面容朗逸、穿着随便的少年，正手执一把通体漆黑的宝剑，遥指着蓝天。少年人正是穆维周。他刚才的啸声高亢短促，却并没有引起热闹的洛阳城的注意，倒仿佛将夕烟堂内刚刚还在伏案疾书的王充震慑住了，愣愣的看着院里的年轻人不说话。
穆维周收了剑，转身进了堂中，看到王充直愣愣的看着自己这边，心里有些纳闷。他又转头环顾了一下身后，见周围没有什么异状便问道：“王老哥，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这些天来王充寄居夕烟堂，早已习惯了傻傻愣愣的穆维周，今天穆维周突然好不秧儿的说话，他还有点不习惯了，当下嚅喏道：“维周，你、你……我这还有点不习惯。”
穆维周来到他旁边，高兴的道：“什么你啊我的，王老哥你在写什么？”
“这两天突然有些想法，准备记下来，不过刚开了个头。”王充用略带不确定的眼神看着穆维周说道。
穆维周探头看着案上的竹简，念道：“招致篇。人之于世，终老难望圣贤。尝贪无妄之福，愿避飞来之祸……”刚念完这几句，便停下来对王充说道：“王老哥，你能不能先别写这个。你好好想想，写一篇关于‘士’的文章如何？”
“是？什么是？”王充一伙的问道。
“哎，就是国士无双的士啊。”穆维周有些兴奋的道。
王充在确定了穆维周现在绝对不是在犯傻之后，捋着胡子沉吟道：“士这个题目是要写一写的，虽然孔孟管吕都曾做过，但也未必就说到了极致。不过这个题目不小，待老哥写完这篇招致之后，需好好想想才能动笔。”转念又一想问道：“维周，你让我写‘士’，莫不是你有什么高见？”
穆维周刚才那声清啸，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什么是“士”，怎样做才能成为“士”，他和王充说那话，也是想把这种得出结论的成功向别人“现一现”。但听到王充这么问，一下子发现自己的行为好像已经违背了自己对“士”的界定。当下有些尴尬的收拾起刚才的张扬道：“王老哥，没什么了，我只是觉得‘士’的关键就在于——士在为人。”
“士在为人。士在为人……”王充一边捋着胡子，一边叨咕着。
穆维周虽然刚刚告诫完自己不能张扬，可是心里还是忍不住想把自己的看法让更多人知道。但是面对王充，他又有点心虚。忽然想到了刘炟，便问道：“王老哥，这几天怎么没见青萍来过。”
王充听了道：“柳姑娘昨天才来，见你神神叨叨的，没留一会儿便走了。哎，维周，《吕氏春秋》有言，士之为人，当理不避其难，临患忘利，遗生行义，视死如归。你这个士在为人，又是何意啊？”
穆维周知道王充又要开辩，可他现在内心就如悬河一般，只想着往外流淌，哪有什么“汇水”和辩论的心思，当下找到剑鞘，守好宝剑，匆匆往门外走，想着早点去找刘炟，好把自己的想法宣泄给他听。咱们先不说穆维周经过这一个月的傻傻思考，究竟考虑的怎么样，单就此刻他内心的态度，恐怕就与士的态度冲突。可见想到和做到之间，差别还是挺大的。
穆维周一路小跑的来到了宫门，正逢冯鲂值守，将剑解了留在宫门后，又与冯鲂客气了几句，便直奔东宫。今天负责东宫宿卫的是耿夔和马鱄一般人，自从上次喝酒之后，穆维周已经好长时间没有遇到过他们了。穆维周和几个舍人聊了两句，打听了一下这两天宫里的情况，又和耿夔几人约好了，重阳节再醉一次后，便匆匆走进殿去。
穆维周进入殿中，看见刘炟正与下邳王刘衍坐在案旁谈着什么。刘衍见穆维周来了，高兴的说：“大哥来得正好，你若不来，我还要差人明天把你请来了。”
穆维周看殿中无人，也直接往案边一坐道：“出什么事了，我的太子老弟？”
“昨天父皇召三公和相关九卿具体落实增产和军备的事情。大司农那边关于推广牛耕的事情，也已经全部规划好了。他建议分三年时间完成两万头耕牛的增殖，由各郡农丞直接负责，其中大郡任务二百，小郡任务一百。剩余的就由大司农直接负责在洛阳周边专门养殖。现在刚好秋收完毕，大司农准备今冬收储一千头母牛进行配种，到明年夏天，就可以多一千头小牛了。”刘炟兴奋的说，“三年时间，两万头牛！就算按照一牛三犁一人每天播种五十亩的平均水平计算……大哥，你想到时候咱们大汉的粮食产量会是什么样子。”
穆维周听了也很受鼓舞，万没想到自己的一个主意，竟然会产生这么大的影响，也高兴地道：“炟小弟，这可真是一件好事，丰衣足食，指日可待啊。没想到，没想到！”
“那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刘炟问道。
穆维周歪头想了一会儿开玩笑道：“你不会是想让我去养牛吧？”
“哎呀，原来大哥也想到了。”刘炟兴奋的说，“大司农的牛场设在洛阳周边，我想我们正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参与进去，也能为以后积累些经验。”
“啊？”穆维周听了他的话，把刚举到嘴边的茶杯的手一下停住了，看着刘炟和刘衍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有些傻眼。他的老家赤峰属于内蒙草原，亲戚当中也有养牛的，听他亲戚说，养牛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自己和刘炟包括刘衍在内，若是吃牛肉应该还可以，要是养牛……他想到这，便对刘炟道：“我小时候见过人家养牛，那其实是个不容易的活儿。咱们三个一点经验没有，真要参与进去……”这时他观察到刘炟和刘衍都漏出了失望的样子，心中叹了口气，将茶杯往案上重重一顿道，“也罢，谁让咱们是兄弟呢，既然你们想做，我就和你们一起做便是。”
刘衍听了，倒满了案上的三个茶杯，举起其中一杯道：“既然如此，干杯！”
穆维周和二人喝了茶，刚开始来想给刘炟讲自己见解的兴致也没了。他见过那个养牛的亲戚，每天起早贪黑，着急上火的，很辛苦。要是他们三个一起养牛，刘炟、刘衍这两个牛都未必轰的动的大少爷，肯定什么也干不了，到头来所有的辛苦还不是落在他身上。其实他可是理解错了。穆维周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上理解这个问题，把自己想象成他亲戚那样。人家刘炟是太子，说是要亲自养牛，也不会直接做天天给牛喂草的事。刘炟只需定期到牛场跑一跑，过问过问，其实就已经算是在养牛了，和穆维周想的完全是两码事。这也说明，人的身份背景不同，对一件事情的差别会有多大，就好像每天锦衣玉食的王公贵族，很难体会到平常百姓生活的不易一样。
刘炟见穆维周答应了，心里很高兴。忽然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笑着对穆维周道：“大哥，我这还有一件令你难过，两件令你高兴的事情，你想先听哪个？”
穆维周见刘炟笑呵呵的模样，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太令他难过的事，刚才被他两个搞去放牛，心情正有些沮丧，便道：“嗯，先说说那两件高兴地吧。”
刘炟微微一笑道：“今天听大司徒邢穆说，之前刺杀父皇，致你受伤的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而且刺客已经伏法了。”
穆维周听了一愣，皇上让人调查刺杀的事情，柳青萍之前和他说过，他却没想到这个大司徒这么快就把事情搞清楚了，而且还抓住了刺客，就追问道：“炟弟，他有没有说刺客究竟是什么人啊？”
刘炟道：“听说是太平道的一个副旗主领着两个属下干的，太平道听说此事之后，马上就把他们三个交给了大司徒，说和太平道没关系，至于具体名字他倒没说。不过这三个人已经被正法了，大哥想必也出了口气吧？”
“不对啊，”穆维周眉头一皱说道，“据我所知，这件事是太平道勾结匈奴人干的，皇上也知道啊，怎么查来查去就查出三个太平道的人啊？”
“噢？”刘炟听了精神一紧道，“大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穆维周微微皱着眉头对刘炟道：“我记得当时太平道的一个人跟我说，他们约了其中一个叫萧头陀的三个匈奴高手，在大梁城行刺。而且他们的武功我见识过，绝对不是一个太平道的副旗主能够比得上的。这事儿青萍早就告诉过皇上了，他应该知道的啊？”
“你是说，大司徒说了假话？”刘炟眨着眼睛问道。
穆维周看着他，确定的说：“我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调查的，但这结果肯定不对。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你是不是提醒他一下？”
刘炟听了略一沉吟道：“大哥休要操心，既然父皇知道其中蹊跷，想必他有打算，有机会我再打听一下好了。”
穆维周听了点了点头，心想真没想到调查了半天，竟然调查出这么个结果，可明帝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让大司徒继续查呢？会有什么打算呢？想到这，真觉得自己笨的不行，要是柳青萍在，恐怕一下子就能明白这里边的缘故。想到柳青萍，他和刘炟说道：“炟弟，青萍有没有在宫里，咱们差人把她找来，她或许能想明白其中的缘故。”
刘炟听了穆维周话，看了刘衍一眼道：“大哥，这正是我想和你说的那件令你难过的事。”
穆维周听了一头雾水道：“什么事？”
刘炟努了下嘴道：“青萍姐前两天偷跑出宫，被父皇知道了，父皇大发脾气，这两天罚它在幕后那边闭门思过，等过了重阳，就要她回广陵呢！”
穆维周听了刘炟的话，但真心离有些难过。他感觉自己已经好久没见过柳青萍了，本以为这次进宫能见到她，顺便要和她聊聊天的，没想到她竟然惹了这么大的祸，想想柳青萍偷跑出宫，多半都是为了看看自己，心下不免更难过起来。难过归难过，这事他又完全无法帮忙。
刘炟看到穆维周的样子，宽慰道：“大哥，你放心吧，父皇这两天在气头上，他其实很很喜欢青萍姐，等他气消了，也就没事了。再说青萍姐那么聪明，一定会哄着父皇收回成命的。你大可不必担心。”见穆维周没什么反应，睁大了眼睛又道：“哎，大哥，你知不知道我想告诉你的另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是什么？”
穆维周看了他一眼，兴致不高的叹了口气道：“什么？”
“前两天青萍姐告诉我，窦家人已经回来了。过两天我就又能出宫了，到时候咱们把窦妹妹他们叫出来，庆祝你做了官怎么样啊？”刘炟道。
听了刘炟这话，穆维周心里多了几分振奋，按照之前了解到的信息，窦桃他们确实也该回来了。另外，他也确实应该办一次酒宴，招待一下这些新交的朋友们。想到又能见到窦桃，穆维周心里一下产生了一股不可名状的感觉，他平静地对刘炟说：“也是啊。我还真应该招待一下最近新认识的朋友们。对了，你说过两天是重阳节，不如我们就在重阳节那天办个宴会如何？到时候我把认识的人都请来，大家也能一起热闹热闹，如何？”
刘炟觉得穆维周的想法很是稳妥，三个年轻人便扎头商量起如何操作的事情来，那些令人不愉快的想法一下就被抛诸脑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