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十七章 广陵卫家班
胡然而天也？——诗经。君子偕老
一入侯门深似海
在三山岛被困了将近一月，虽不孤独，却也把他们憋坏了，一旦释放，对着壮阔的太湖别提多高兴了。
此时已过腊月，又逢早春，太湖地处江南，已有春意萌动。望着水天千里，近树远山，听着远处鹧鸪轻啼，渔歌隐隐，穆维周也靠在船尾，以剑做节，邀柳卫二人来唱歌。柳卫二人也没推辞，卫鸾先唱起来：“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卫鸾唱的这段，本是诗经中描述一个宋国人因为河水阻隔，不能尽快回家的事。自问自答的说，河水并不宽广，一根芦苇就能渡到对岸，家乡也并不遥远，踮着脚尖就能看到，恰是当下的几个人的心情。穆维周大体也听得明白，感觉唱的好听，不由赞叹。听卫鸾唱完，柳青萍也唱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逆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兮。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这首穆维周是知道的，是著名的《蒹葭》。此时由柳青萍唱来，宛转悠扬，清心悦耳。穆维周想象着歌中伊人，仰脸望着立于船头的二女，湖风飘袂，瑶瑶若仙，一时痴了。
这时，就听远处，有歌声传来：“野有蔓草，零露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宛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携臧。”原来是远处的船家，听二人唱的好听，也跟着和起歌来。穆维周的幻想一下子被破坏了，忙问：“他在唱什么？”卫鸾对着柳青萍，笑着回答：“有人看上咱们青萍妹妹了，要领她回家呢！”
原来汉时民风开放，儒教的纲常统治还没有出现，除了有阶层之分外，人的权利并没有那么多额外的束缚。就最典型的两性关系而言，追求男欢女爱比较自然，也很奔放。人们可以自由恋爱，而且女方在关系中的主导权也很大，甚至有“妇人尊贵”的说法。贞节观念也相对淡漠，离婚、改嫁、再嫁都广泛存在。比如馆陶公主的“主人翁”，名臣朱买臣曾被“求去”，光武帝刘秀帮亲姐想给朝臣做“小三”都是有名的故事。其中原因是多方面的，但“鼓励生育”和“开放心态”恐怕分不开。所以计划生育，不是现代中国的专利，早已有之，而且成效卓著，只不过汉朝“鼓励多生”，现在“控制人口”。这根本无需外人置喙。而当时汉朝幅员辽阔，国力强盛，人们充满自信，有幸福感归属感，所以心态就开放，有独立感，享受自己拥有的权利，无论生存权、财产权甚至性权利。想想与当今某些霸权主义国家到有些类似。当然权利归权利，那也不代表可以滥交，滥交亡国的王朝更多！有些东西是本生至末，有些东西是本末倒置。穆维周自以为接受了所谓的“传统教育”，他却不知道那传统于何方。
穆维周知道卫鸾是在调笑，此刻他本想帮忙回一下远处的船家，可一来自己唱歌实在难听，二来搜肠刮肚能想到的就是《千年等一回》，想想都弱爆了。站起来朝着远处的渔船，探了下头，一下子憋住了。柳青萍见状微笑着说：“穆大哥休听卫姐姐胡说，不如你来和上一首？”
穆维周撇撇嘴道：“我是真想帮你们来一首，我是真唱不了！你们先回他，容我好好想想。”说着思考起来。
柳青萍听了这话，想了一下，接着又唱道：“山有扶苏，隰有荷花。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这首也是当时流行载于诗经的作品，告诉那船家，就算要找喜欢的人，也不会找他。那船家好像不以为意，继续唱道：“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船家唱的这首也是诗经有记载的，有赞美、祝福女子多子多福的意思，也有隐含自夸身体强健，能让人多子多孙的意思，放在现在就是问“约吗？”。当时虽然民风开放，柳卫二人毕竟属于少女，听他这么唱，心下自觉不好应对，这对歌恐怕就输了。
穆维周刚才两首却是没听到，他还潜心想着怎么也应对之前那首呢。耳边听到对方唱完，柳卫二人没对，不禁问道：“怎么不对了？”柳卫二人有些害羞的说：“哎呀，那船家不是好人，不好对。”穆维周听了，似懂非懂的笑着说：“哦？那就让我这个更不好的人来对付他，替你们出气。”他虽不会唱，但能咏诵，当下运了中气，对着远处的船高声诵道：“山有青黛，水荡清波。骄阳沃野，美女乘舸。匪以为拒，子不早来。山有轻影，水漾清川。江风流云，美人乘船。匪以为拒，子不早来。”要说穆维周，也是真厉害。人家刚才都唱咏的是载于《诗经》，当时却像流行歌曲一样耳熟能详的篇目，他呢照葫芦画瓢，在刚才的时间编造了一首。人们虎的一听，好像还有模有样的，但真要推敲，就不好说了。但为什么穆维周能做到这样呢？就像有一句话说的“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小时候家里边就教他，自己平常又会看看，所以说两句话，对他确实不算难事，这也就是教育和学习的力量。
那船家听这边有男生对诗，而且自己好像从没听过，也不知道是对不上，还是被穆维周不伦不类的句子吓到了，反正就没了声息。穆维周见对方没了声息，不免有几分得意，虽然吃不准自己编的水平如何。实话实说，穆维周作的一般，但那么短的时间能够作的出来，也是实属不易。柳卫二人听了，感觉诧异的同时，不觉心生钦佩。用现在的话说，穆维周身上有光！
几人站在船上继续向鼋头渚驶去。一会儿，卫鸾起头又唱起来，唱了两句，柳青平也加入了进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整个太湖远望如鉴，波澜不惊，二女歌声清扬，莺啼燕语，扁舟击水无痕，轻飘直进，三人于船头迎风而立，如入画中。
约莫一个时辰，三人到了鼋头渚，等进了无锡城，天已经黑下来，三人寻了个好地方投店吃饭。吃了一个月的鱼，现在吃到别的食物，当真觉得什么都好吃。无锡距离广陵将近四百里路，三人商量了一下，明天早点起来买上三匹马，晚上大概也就到了。而且明天就是元宵，柳青萍已经憧憬带穆维周他们体会一下广陵的元宵灯火了。
第二天天刚亮，穆维周就被叫醒了，三人收拾利落，吃罢早饭，买了三匹马，就向广陵出发。一路没什么话，穆维周只是觉得柳青萍钱很多，没准是个富二代。下午到了丹徒，乘船过了长江，就进了广陵地界。离广陵越近，柳青萍和卫鸾就越高兴，穆维周当然也跟着高兴。晚上掌灯时分，三人终于来到广陵城下。
广陵城就是现在的扬州，是当年刘邦的侄子刘濞作吴王时候的都城。城周长十四里半，人口大约八九万，在当时属于相当大的城池。东汉初期，江南大开发，广陵郡位置优越，所以更加繁华。今天又逢正月十五元宵节，举国放灯，人们赏灯夜游，通宵达旦，特别热闹。
三人行到城门，又放慢了脚步。大家相处一月，一会进了城，自然要分开，想起来就觉得难过。柳青萍突然说道：“卫姐姐，今天是元宵节，你们百戏班想必在表演？不如我们先送你回去，顺便欣赏一下，然后我再领穆兄到我家，你看怎么样？”卫鸾正为分别有些伤感，听了之后当然很高兴。穆维周本来也为到了广陵之后怎么办安排才好，费心思呢，因为一会儿他无论和谁走好像都不大合适，听柳青萍这么说，心想晚一会决定，晚一会为难，也就跟了卫鸾走了。一路上各家张灯，游人络绎，一派祥和景象。快到城中心的时候，灯火通明、人潮涌动，更加热闹。三人正走着，却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一群人挡住了去路。
穆维周坐在马上，远远望去，只见人群中间有一辆马车，马车上树着一根两丈多高的“丁”字形木杆。横杆的一边，一个壮小伙仅凭脚背倒钩在上面，平伸着双臂，每个臂膀上各托着一个人。左臂上的老头儿猢狲打扮，怀抱着一酒坛，半蹲在那里，向下边放在马车上的一个壶里倒着酒，那酒一点都没洒；另一个手臂上是个与卫鸾年纪相仿的姑娘，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她单脚点在小伙右手掌上，另一只脚平伸向半空中，两只手里还轮番耍着三根火把。横杆的另一边，单腿站着一个青帕罩头的年轻妇人，另一只脚将摆在杆头的一叠木碗，一件一件捡起，并踢进头顶的另一叠里，平伸的双手中各拿着着一个碗口大小的箭靶。让人惊奇的是，那马车上有一个赶车的老头儿，保持着马车原地逆时针转动，另一个骑马的汉子围着马车顺时针跑着，并且向那艺人手中的箭靶一左一右的轮流射箭，箭箭射中靶心。场里还有个老太婆，全神贯注的盯着每一而表演者，生怕哪一个出现失手，以便做出保护。
穆维周和柳青萍被这技艺震撼了，不禁随着周围的人一起大声叫起好来。卫鸾见装，笑着对二人说：“穆公子，青萍，怎么样？这就是咱们家的百戏班，那射箭的汉子便是家兄卫凤，那上边带箭靶的，便是我嫂子，也是我师姐。”
穆维周兴奋地摇头道：“真没想到，世间竟有这么精彩的杂技，实在……叹为观止！叹为观止！”说着使劲鼓着掌，大声叫其好来。柳青萍在旁边只顾盯着场里边的表演，既担心场里的几个人出闪失，又生怕错过哪怕一会儿。
“呵呵，穆公子过奖了。我们平常主要表演一些单一的杂技，比如踢碗、射箭、掌上舞之类的，也有一些口技、魔术，没有特别的情况，很少表演这个大节目，想来你们有眼福，第一次见咱们卫家班就见识了咱们压箱底的节目。”卫鸾说着把场里的其他人，给他俩一一介绍起来——那倒钩在杆上的小伙子，是卫夫人的弟弟叫石头；站在卫石头手上耍火把的姑娘，是卫老班主十几年前捡的小孩儿，叫做卫裳，比为卫鸾小一岁，是她的妹妹；那装扮成猢狲倒酒的老头和负责保护的老太婆是夫妻俩，被称为谭公谭婆，自从卫家班开始成立，就一直在班里表演。
过了一会儿节目表演完了，观众们山呼海啸的叫着好，穆维周从来没看过这么精彩的杂技，使劲的在这边叫着好，这也引起了卫班主的注意。在其他人开始向周围的人讨钱的当，卫凤引着他夫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卫鸾率先下了马迎上去，扑倒那妇人怀中哭了起来，那汉子旁边抚着卫鸾的背，一会唏嘘，一会大笑。穆维周和柳青萍下了马，在远处站着，感觉也不好过去打扰人家一家团聚。卫鸾和他哥嫂说了会儿话，一起朝穆维周二人走了过来。几人刚一照面，还没等穆维周他们搭话，就见那汉子猛地单膝跪倒，抱拳道：“二位恩公，听小妹说二位是舍妹的救命恩人，在下卫凤，这里感谢了。”那妇人听着也要学着去拜。穆维周二人赶忙一个扶起、一个拦住，口中叫着：“使不得、使不得！”穆维周这时才看清这汉子只比自己矮一点，却有自己两个粗。大脸大下巴，一脸忠厚相，猛一看还觉得有些丑陋。头上包了个白巾，虽然刚进春天，却穿了一身单衣，而且敞着怀。卫鸾的嫂子也是容貌端庄，身材柔弱，与一般江南的女子差不多。
几个人相互报了姓名，认识了自然高兴。卫凤坦率不做作的脾气，到和穆维周有几分相似。只是卫鸾的姿容秀丽和卫凤的容貌奇伟，让穆维周心下有些好笑，赞叹天下无奇不有，亲兄妹的差别竟然这么大。
卫凤为人豪爽，听说三人刚到广陵，便商量一会马上散场，做东安排吃饭，柳青萍本想拒绝，看卫凤热情，也就没有坚持。几人正说着话，场子里乱了起来。隐约听到有人无赖的叫着：“演不演由你们说，演得好不好那得由我们说。大家说对不对？咱们之前说的是演得好给一锭金子，现在我们觉得演得不好。”穆维周只觉得这声音耳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你们刚才不也是叫好了？！”一个气呼呼女声反驳道。
“我们叫什么好了？是好丫头啊？还是好姑娘啊？”刚才的声音下流道。
“你、你……你无耻！”女声高声道。
“小妞儿还挺正经。”下流的声音继续道，“一个跑江湖卖艺的还说我们下流？你就算整天演个不停，才能挣几个钱？这样吧，如果你能陪我一晚，别说一锭金子，十锭金子也有。嘿嘿嘿嘿！”
接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人群一阵骚动，好像有人打了起来。发现有人打架，卫凤赶紧往人群里挤，穆维周和柳青萍也一前一后跟了过去。
几个人一边往里挤，一边听到里边有人说：“少帮主且慢，咱们出来谈事情，还是少惹事为好。”
“翁兄弟，你这是干嘛？难道你也看上了这个小娘子？你若看上了，兄弟就让与你好了？”熟悉的声音继续道。
“那倒没有。在下只是觉得她一个女子，迫于生计落拓江湖，本已可怜，咱们还没来由的欺负人家，传出去让人笑话。”翁兄弟回答。
“哦？翁堂主，你倒是怜香惜玉啊！你是想和我做对吗？”有人语带讥讽的说。
“那到不敢。人在江湖，侠义为本，还请少帮主给在下一个面子，放过他们如何？”翁堂主道。
“哦？翁堂主侠名天下，还用得着在下给面子吗？”熟悉的声音继续道。
此时穆维周几人已经挤了进来，发现石头捂着胸口坐在地上，卫裳蹲在他旁边正要扶他起来。一个年轻人站在他们旁边，正扭脸和不远处的七八个人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