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二章 不是好来
塘澧县的一户小人家，姓陆，祖辈三代都守着一个粥铺过日。到了这一辈儿，人老实，街坊都叫他陆老实。今儿个陆老实紧张坏了，因为媳妇儿怀胎才九个月，居然要生了！
他守在产房外，是挠心挠肺，听得房内稳婆的鼓舞声和媳妇儿堪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他几次想推门进去，又生生忍住了。老实人，这辈子见过最大世面就是这次了，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六神无主，他只能跪在门口，朝天咚咚咚的磕响头，请求漫天神佛保佑他媳妇儿顺利产子。
他眼泪都出来了，合并手掌虔诚的祈祷：“可千万别出事儿啊！”
神佛响应了他的乞求，只听房内稳婆突然高亢起来的一声喊叫：“生了！生了！是个小子！恭喜恭喜！”
生了！陆老实一愣神，可是怎么没听到孩子哭声？他想到一半，就飞快的爬起身来，咣当一声推门冲了进去。屋里头，稳婆用一件破棉袄包裹了新出生的小人儿，抱在怀里看这孩子，看着看着，稳婆脸上喜庆的笑容都凝固了，像千斤重似的要挂不住。
只见这刚脱了娘胎的小肉团，便睁着大而乌黑的两只眼睛，滴溜溜的到处打量，一张还没巴掌大的小脸不哭也不笑，是个百无聊赖的模样。仿佛是到此地参观参观，然后感到失望，便叹了口气……稳婆头皮都有点麻了，心说这哪像个新生儿？眼睛里的神情简直比自己还要苍老了！自己接生了三十多年，经手的孩子没个一万也有八千的，还没见过这么邪乎的！再看这小子那条还没大拇指粗的左胳膊上，赫然显出一圈圈乌青的痕迹，像是用绳子在上头死死的缠了一圈又一圈留下的淤青。心里就想，怕不是好来头。
正想着，孩子他爹陆老实惊喜万分的进来了，一看到稳婆怀里的襁褓，就接了过去，捧在手里一时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剩下傻乐了，嘴里不停地说：“我的儿！我的儿噢！”
说着说着，就没声儿了。那孩子死气沉沉的一双眼直勾勾儿的看他，看得他好不尴尬，一腔喜悦都结了冰。末了，那孩子仿佛认命了又是一叹。陆老实一哆嗦，差点没给扔地上去。
孩子的母亲陆李氏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虚弱的伸出了手来：“我的儿，让我看看。他爹，快抱过来。”
陆老实才回过神来，心里就怀了心事，把孩子交到媳妇儿手里。陆李氏怀抱了九死一生得来的儿子，眼里都是泪，喜悦得情绪失控。她抚摸着儿子的小脸，唤道：“幸儿，娘的心肝儿诶！”
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请最灵验的算命先生冯半仙算过了，冯半仙说这孩子是陆家之大幸，便取单名“幸”字，男女都可用。
这头母子情深，那头陆老实忐忐忑忑的就拉了稳婆到一旁说悄悄话了：“王婆，那个……这孩子……怎么不哭啊？”
王婆心里也觉得这孩子透着股子妖气，但不能说，说了东家不高兴，连赏钱都拿不到。便笑说：“嗨，这很正常，并不是每个孩子都哭的，还有那孩子刚出生时是笑的呢！”
但这话没能说服陆老实，他搓着手说：“那也没见笑啊……而且他……他叹气是啥意思？这刚出生怎么就叹气呢？”好家伙，叹的他心都凉了半截。
王婆都快没法自圆其说了，眼珠一转，大叫一声哎呀，满面堆了笑，直朝陆老实拜：“恭喜呀贺喜呀！老婆子听人说，大凡是大人物，出生时都有异象！像那个什么什么……啊对了，刘邦！听说汉高祖刘邦出生时呐，满室异香呀，而且也不哭！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你看你家孩子，啧啧啧，了不得呀！”
陆老实控制不住的乐了：“真、真的啊？”
王婆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恭喜呀贺喜呀！”
这厢边扯着皮，那头被陆李氏抱在怀中的小陆幸，一颗小小的心却是拔凉拔凉的。这算什么事儿啊！投胎怎么还往回投的呢？看那老太婆和那憨傻子的衣着发式，看房间里的摆设，这这这，头一眼还以为是在横店影视城呢！分明的不是现代啊！都他妈快回侏罗纪了！
好吧好吧，时间问题也就不计较了，但分明的这家子也不是王侯将相啊！不是王侯将相也就算了，看着也没几个钱啊！完完全全的平头百姓，听说封建社会的平头百姓可命苦了去了！唉，新的人生刚踏出第一步，梦想就夭折了，想吃喝玩乐当个快乐的二世祖，这下子，只能当个街头混混。
“娘的心肝儿，娘的宝贝——”陆李氏满心的慈爱，全没看出儿子满脸的心如死灰。解开了衣襟，将一只白嫩嫩鼓胀胀的口粮袋送到了宝贝儿子的嘴边，嘴里轻轻哼着：“娘的儿，吃吧，吃吧，吃饱了好快快长大。”
小陆幸眼睁睁看着一颗红艳艳圆滚滚的奶嘴子塞到了眼前来，心说罢了罢了，还能死回去不成？便张嘴叼住了那一颗樱桃，闭上眼狠狠的吸了一口，心里一片悲哀，想自己活了三十几年，如今又从头开始喝奶了。但不喝就得饿死，饿死了掉回地狱去还不得被扒皮抽筋的。
那母子温馨的场面暂且扫去了陆老实心中的膈应，欢喜重归心田。他给稳婆拿了赏钱，又千恩万谢的给送出门去。稳婆手心拽着钱，一路上费了老劲的保持笑容，还说着好话：“哎哟陆当家的，以后你家儿子大出息了，你可别忘了我老婆子呀！我老婆子接生了这么多个娃，能接生到大官儿，那是我老婆子三生有幸呐！嗬嗬嗬嗬！”
陆老实都合不拢嘴了：“一定一定，借您吉言，要真出息了，一定让他给您磕头来！”
出得门去，陆老实这边将门关上了，那头稳婆笑得快抽筋的脸就塌了下来，将六文钱妥妥帖帖的贴身放好了，望了一眼陆家的门，滋着牙花子摇了摇头，往家方向走去了。半途上遇着了开油盐店的张大姐，张大姐热情的打了声招呼，说道：“王婆，怎么样了，陆家生了没？”
王婆一拍手：“嗨！生了！一个小子！”
张大姐说：“哟！那敢情好。是早产一个月吧？母子都平安不？”
王婆子说：“平安！可平安着呢！就是吧……”
市井女人敏锐的觉察到了八卦的气息，赶紧着问：“怎么着？您快说说。”
王婆先是迟疑了一番，不能显得自己是个多嘴守不住秘密的人。在张大姐再三追问下，她见功夫做足了，便满心欢喜的开始说了：“这小子妖呐！别个小子刚出生时，哪个不是哇哇大哭？陆家这小子，嗬，不哭！也不笑！还睁个大眼不冷不热的盯着你！你是没见着，那面无表情的，我老婆子见了都瘆得慌呐！你说那么小个人……啧啧，那眼珠里全是怨气！还有那条小胳膊，你说哪个小子刚出生不是白白净净儿的？可陆家那小子，嗬，一圈圈的青色的胎记。老婆子我是没见过长成那样的胎记呀，看着就像那牢里头，绑犯人的大铁链子给勒出来的！我看呐，不是好来头，怕是呀——”她压低了声儿，凑近了张大姐的耳根旁——“那地底下逃出来的冤鬼投胎哦！”
张大姐吓了一大跳，睁圆了眼珠子，极力压低了声音：“哟！这……嗬，我就听老人常说，这早来的和迟来的，都有猫腻子，陆家大嫂这才九个月呢吧，我当时就觉着不对头……”
这边一老一小两个妇人在街上叽叽喳喳讨论着，越说越带劲儿，于是乎，陆老实家生了个冤种的消息就渐渐的传开了。
新生儿的大脑太小，无法完整的容纳他的灵魂，于是像所有的正常婴儿一样，陆幸也是整天整夜的睡，并不会鬼似的白天睡觉晚上精神，这让陆老实一颗心渐渐安定下来，虽然儿子左小臂上怪异的胎记还是会时不时的勾起他的忧心。
刚生的这几天里，街坊邻居陆续的拿了喜蛋来道喜，很热情的要看看陆家新添的小子。陆李氏当然很高兴，将儿子大方的让邻居们抱过去逗弄，心里是满满的骄傲和欢喜。却不想邻居们全是揣着瞧稀奇的心来的，一边说着场面话，一边就拉出了小陆幸的左胳膊，一见上面的胎记，嗬，传闻果然是真的！便一个个的掩不住脸上的激动。
陆李氏笑说：“我家幸儿可乖了呢，从来不吵也不闹，之前听张姐说孩子如何的难带，如何的吵闹得都让人无法睡安生觉。当时还担心得很，结果，我家幸儿是一觉到天亮，饿了也不哭，就自己往我怀里钻。要拉屎撒尿，就指指自己的小鸡鸡，嗬嗬嗬嗬，你说聪不聪明？我家幸儿连尿布都没拉脏过。”
邻居们都惊叹：“唉哟，小陆幸太聪明了！”心里却说，果真是个冤种！
陆李氏高兴的分享着初为人母的喜悦，却全不知自己的话更加坐实了邻居们心中的想法。邻居们惯例的要逗弄逗弄可爱的小娃娃，小陆幸只闭眼睡觉，懒得理他们，心里骂了声：“一帮封建愚民。”
陆李氏坐起了月子，粥铺里就全靠陆老实自己一个人忙活了。
油盐店张大姐的丈夫张柱子，有日子没来喝粥，今儿一早就喝得醉醺醺的到粥铺来。一坐下来就嚷嚷道：“老实啊，听说你生了个儿子呀！你个怂蛋也能生儿子？是不是你的种啊？”他这一嚷嚷，全铺子里喝粥的人都笑开了。
陆老实也乐呵呵的笑，给他上了粥，说道：“不兴开玩笑。”
“嗬，你小子他娘的人怂命不怂啊，怎么娶的那么个美婆娘的？嗬，那眉眼，那小嘴儿，俊，真想啃上一口。”一旁快五十的打更老头也来凑热闹。
张柱子一拍自己的胯裆：“可不是说的？那鼓囊囊的胸脯，还有那屁股，让老子睡上一次死也值啊！”
满堂的哄笑了，笑声里有意味深长。张柱子说出了在场所有男人的心思。
陆老实也还当他们说笑，毕竟市井里的苦汉子，都爱和人开些荤玩笑，而且从他娶了亲就开始这么说，心里还挺美，觉得他们是夸自己媳妇儿好。
张柱子咧嘴嘿嘿笑着，挠了一把裤裆，就刚才这么一想呀，大清早的，自己就起反应了。
如此平平安安、无风无雨的过了一年，小陆幸一岁了。
外头关于冤种的传闻多少也听到了些。于是陆老实和陆李氏夫妇俩更加担上心事了。因为儿子乖的不像话，全没有婴儿的活力。别人家的孩子，吵吵闹闹或哭或笑的给家里增添不少的快活气氛，但自家的小陆幸呢，这一年里，没哭过一次也没笑过一次，整日里死气沉沉。陆老实起初还拿些小玩意儿逗他，但那么个猫大的小人儿，也不笑，只睁个半梦不醒的眼睛，默默的看你，看得你自己就尴尬，看得你开始怀疑自己是个白痴。
陆老实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傻子。
私下里夫妻俩说私房话，陆老实说：“要不，找大夫瞧瞧吧？”
陆李氏沉了脸：“瞧什么瞧？没得让人笑话。”随即又含泪欲滴的伤心，“别人家的娃儿都开始咿咿呀呀的会喊爹娘了，咱家幸儿怎么就……怎么就……”他们家的幸儿连吱都没吱过一声。
陆老实是个没主意的人，全听老婆的话，此刻便只能叹气一声，走开干活去了。
粥铺的生意很火，在这四街八巷都有名，是祖孙三代积累下来的声誉。夫妇俩在粥铺里忙，邻居大姐大姨大哥大叔来喝粥的，都会来抱一抱小陆幸，拿指头挑一挑小陆幸的小下巴，说些逗趣的话。
油盐店的张大姐抱了小陆幸，嘴里逗着他：“小宝贝儿，还认不认得我？来，叫声姨，叫声姨——”
“不叫呀？好，那叫声娘，叫，娘——陆家妹子，幸儿会叫娘没有？该会叫了吧？一岁的娃，该会不清不楚的叫了。”
陆朱氏干笑着说：“哪那么快。”心里却沉甸甸的不快乐。
张大姐自然有眼力的，忙圆着说：“对对对，正常都要两岁左右才会叫呢，我家文武就是快两岁了才正正经经的会叫爹娘，一岁的时候都是不清不楚的瞎叫唤。”
可陆幸瞎叫唤也从没叫唤过。
“小宝贝儿，来，给姨笑一个，来笑一个，不笑姨就哈你痒痒喽。”作势把手放嘴边哈气。
陆幸百无聊赖的看着她耍，看得张大姐脸上的笑容开始挂不住，随即陆幸翻了个白眼，切了一声。张大姐只感到头皮发麻，脊椎骨发凉。
渐渐的，就没人来抱陆幸了，街坊都在背后议论纷纷，说陆家的小子呀，不是好来，又哑又傻。
在铺里忙活的时候，陆李氏就把小陆幸用个布兜背在背上。
这一天，照例的在粥铺忙活，陆幸趴在娘的背上，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出路。看街上人人悠闲，想来是个太平盛世呀，这个便宜家的情况他也已经了解了，祖传的粥铺小是小了点，看上去生意还不错，他盘算着以后请几个伙计干活，自己坐着收钱，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好像供自己吃吃喝喝玩玩，这一辈子混得也不会赖呀。那边陆老实擦了把汗，忙得脚不沾地，哪知道自己的儿子才这么小已经在盘算着败家了。
进来三个风尘仆仆的客人，捡了张桌子坐下，一人要了一碗皮蛋粥和两个茶叶蛋。
“好嘞，三位爷稍等！”陆老实殷勤的笑，随后回身对媳妇儿喊了一声，“三碗皮蛋粥，六个茶叶蛋！”
陆李氏麻利的盛了三碗粥，捞了六个茶叶蛋，放在木托盘里端过去，一一在客人的桌上放好了：“三位爷慢用。”
陆幸一对死鱼眼打量这三个人，只听其中一个大胡子的哀叹一声说：“听西边回来的朋友说，南平国又吃败仗啦。啧啧啧，这次连丢了五座城，五座啊！”
另一个嘴角长一颗大痦子的嗬了一声：“我看呐，不出一年，南平就得灭国喽！唉，宋国姓赵的野心勃勃，只怕咱们大唐也难以幸免呐！只恨咱们元宗皇帝病死了，如今让只知舞文弄墨的六殿下继位……唉，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只怕离亡国不远喽。”
剩下一个年纪最大，听了大痦子的言论，很是不同意：“元宗皇帝若还在位又能如何？你们莫要忘了三年前寿州一战，咱们大唐死去了多少将士，又丢了多少疆域！元宗皇帝还不是要向周皇帝俯首称臣？照我看，即便元宗皇帝还在位，大唐亡国也是迟早的事。天意难违呐，天意在北方啊。”说到这里恨恨的一拍自己的大腿，“只恨南边的这些个国主统统都是胸无大志之辈，偏安一隅。若能出来一位盖世的豪杰，联合了南方诸国，哪还能容那姓赵的为所欲为？”
三人说到这里，齐齐的一声长叹。
而这些话并没能进入旁边这些平民百姓的心头，却进了一个奶娃娃的耳朵里。奶娃娃小陆幸一个小心脏又拔凉了——亡国？这是唱的哪出？刚刚才计划好如何发展自己二世祖的无忧生活，怎么、怎么就他妈要亡国了？听那人说这里是大唐，唐朝吗？唐朝不是很强大的吗？狗日的，莫非自己赶上了唐末？他历史知识仅限小初高学到的那些，再加上几十年的遗忘，哪还剩下多少。
狗日的，可急死我了！三位游脚商客的闲谈，没能影响到那些个大人，却急坏了一个奶娃娃。小陆幸一只小手奋力的拍打陆李氏的后脖颈子，陆李氏以为儿子饿了要吃奶，便和陆老实说了一声，在围裙上擦净了手，走进了自家后院，进了卧房。一边把小陆幸从背上摘下来，抱在怀里，一边在床头坐下，面带忧愁的拿手指头轻轻的去弹陆幸的小嘴唇，说道：“你饿你就出声，知道吗？以后不许拿手拍，要用嘴说。你看李姐家的孩子，比你小一个月，现在都快会叫娘了。李姐天天的抱着她儿子来娘跟前炫耀，娘心里难受着呢。咱的幸儿比别人差吗？不差，咱幸儿啊从小就比所有孩子聪明——”
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心里的苦，一边解开了衣襟，露出左边的那只白嫩嫩的大白兔，往陆幸嘴边送。
陆幸两只手使劲儿的把沉甸甸的大白兔从脸上推开，人生第一次开口了：“娘，现在是谁当皇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