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 第一章 降临
他坐在床头,望着窗外的飘雪。
日头将落欲落,西南的天上,阴云蒙上暗红,天地平添萧索。
已经是第三天了,对这具身体仍然不够习惯,脑海里的那些记忆交织着,上一生的清清楚楚,这一世的又支离破碎,实在是有一些凌乱。
身后的卧室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光线暗沉,地暖把室内烤得暖烘烘的,除了床铺桌椅,只有靠墙立着的那一面屏风,上面绣着几根衰草,鸟儿在其中啄食。
如果换成从前,他兴许会认为屏风后面是一个隐匿身形的好地方,一旦遇险,便可以在暗处把握先机。
现在则不同了,自己已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
一些事在脑中盘旋。
如今的年代,大概是中土历第一万七千年,时间过去了整整七千年。
七千年时光有多长?或许是一条远到绝望的路。在这条长路上,无数红粉走成了枯骨,无数王朝由盛而亡,人与物都埋进了土。
然而这些都与他无关,他只不过像是睡了一觉,醒来便是今天。
有幸有不幸。即便是迈入练道境界的绝世强者,也无法抗拒生死伟力,然而他却醒来了,不幸的是,这七千年弹指一挥间,万事成空。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匪夷所思,至今不得解。
最奇怪的是,他的神识附在一个名叫许青阳的私生子身上,年仅十四,家中排行第三,生母不知所踪,由家中的老嬷抚养。
父亲许固在中山王手下任职,司职殿前都统,统领三千近卫。
中山王是封国中山,这样的王在大武帝国有数十个。大武朝开国三百余年,幅员广袤,国号为武,便是以武立国,以武为尊。
一个月前,许青阳感染风了寒,可能是从小体弱的原因,逐渐发展成一场大病,在床上昏迷了半个月,寻医问药也不见好转。
又恰逢帝国皇帝的寿辰,许固跟着中山王到京都贺寿去了,府里的所有事务由长房夫人接管,她只说了一句“吉人自有天相”,就把大夫挡在门外。
意思很明显,是生是死,全看天意。
半个月后,许青阳反倒是应了那句“吉人自有天相”,病情没有继续恶化,尽管有时清醒有时昏睡,但确实是在渐渐好转。
直到他的降临。
经过三天时间的梳理,他对于许青阳的记忆慢慢变得熟稔,也知道这具身躯……确实很弱。
丹田里的气息只有淡淡的一缕,若有若无,气感又有些异样,至于为何异样,朦朦胧胧说不清楚,像是层窗户纸,只要稍稍加把劲便能捅破。
原因很简单,由于体弱的缘故,来不及仔细体会那一丝异样,身体就已经支撑不住了,头上更隐隐作痛。
几天里数次尝试的结果都是这样,难免让人恼火。
身体羸弱,中气不足,武学修为近乎为零。不过,这样的情形不算太差,至少……还活着。
被傅青芙用混元剑刺中后腰,前胸又实实在在地挨了邹南之一掌,应该是必死的局面,现在却活着,即便弱了点,至少能走能跑,不是行将就木的样子。
他取下右手上的那枚戒指,通体雪白,却是由某种不知名的兽骨制作的,质地很是轻盈,内壁上有一个醒目的黑点,晕染到了骨质深处。
摩挲着手里的骨指,疑虑重重。
这枚骨指是他十六岁时只身深入蛮荒斩杀白泽兽的纪念。以其最后一截脊骨打磨而成,又以秘法注入白泽的神魂,形成了这处黑点。
而这个黑点,正是它独一无二的的标识,不知是不是机缘巧合,七千年后,竟然被许青阳从小戴着。
白泽兽乃上古十大凶兽之一,兼通万物之情,狡黠多智,应对起来不仅需要高明的武技,更要与它斗智。
回想起与白泽争斗时的种种情形,惊心动魄有之,豪情万丈有之,不禁走了神。
他本来是大陆上三大世家之一“云家”的继承人,从小惊才绝艳,十五岁那年便把身铠修到紫气披罗的境界,成为年轻一代中的第一人。
暗地里还是大陆头号杀手组织“天罗”的骨干,代号“蝉”,地位崇高。
但是,变故陡生。
十九岁那年,接掌云家家主位置的前夕,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被未婚妻和宿敌邹南之联手暗害。
两人分别是三大世家中的“傅家”和“邹家”的后人。
他与傅青芙虽是指腹为婚,联姻的意味颇浓,但自幼一起玩耍,一起战斗一起成长,郎才女貌,自然而然的相互倾心,被世人看好。
身为“蝉”,杀手榜上最为隐秘的杀手,熟稔于黑暗中、于悄无声息中杀人的技巧,从不信任别人,从不对人抱有期望。
在面对宿敌的时候,他却毅然选择将后背交给了她,想要表明的,不只是信任,还有一份真挚的情感。
于是,混元剑顺畅地破开身上凝结的斗铠,刺入他的身体,与此同时,邹南之趁机打碎了他的胸膛。
至今他仍记得当时心中的错愕与失落,伤痛反而不重要了。
意识沉睡前的一刻,只听到邹南之放肆而得意的笑,那笑声令他狂怒如潮,却又无可奈何。
而傅青芙的神情,想必也是嘲弄的吧,嘲弄自己的大意,嘲弄自己一厢情愿。
他们这样费尽心机,傅青芙更是虚情假意地装了十年,杀我是为了什么?他们两人是什么关系?
为了颠覆云家,吞并云家的势力?或者是因为私人之间的恩怨?
全无头绪,想不明白。
七千年过去了,日月变幻,沧海桑田,无论傅青芙还是邹南之,都已经化为一抔黄土,当年的一切也都烟消云散。
既然再活一世,就好好地活,看看书,做一些想做的事。
他眼神忽地一锐,既然能够穿越七千年的时空,事情的真相又岂会简单?
或许仍有隐患,以后必须留意,而现在的当务之急则是养好身体。
吱呀,房门被缓缓推开。
“青阳。”进来一个老嬷,发丝雪白,身形微微佝偻。
“真是的,天这么冷,怎么还敞着窗户?”老人先关上了窗子,然后才坐到床边,神色慈祥,青灰的衣袍上扔挂着几片雪花。
“孙婆婆,已经没有大碍了,不信你看。”
许青阳收回思绪,一边露出笑容,一边重新戴上那枚白泽骨指,动作很自然。
随后,他举起手夸张地一阵挥舞,身体也跟着晃动,表明活力已经回到身上。
“好了,好了。”孙婆婆被他的顽皮逗笑了,“病刚好,可不能乱动。”
“嘻嘻,听婆婆的话。”许青阳扬起脖子,眨巴的眼睛里透出调皮的光芒。
看着他活泼的模样,孙婆婆心里微苦,他的病虽然好了,可是身子一贯不好,年纪也只有区区的十四岁,在这个满是恶意的环境里怎么呆得下去?
想起这段时间遭受的白眼,以及暗地里那些恶毒的诅咒,老人暗暗叹了口气。
“大少爷好!三少爷刚刚苏醒,身子还很虚弱,容我进去通报一声。”少年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轮得到你说话?滚一边去。”大少爷语气霸道,一把将他推开。
大少爷许弘修行武道多年,功力着实不弱,哪怕是半尺厚的石板,抬手便能击碎。寻常人在他面前如同稻草,只要他愿意,这一推就能让这个少年骨折身亡。
噗通!
果然,那个少年惨叫一声,远远地摔了出去。
听到他落在雪地上的沉闷声音,许青阳浓眉微蹩,那是他的伴当,名叫路鸣,整个许府里少有的几个可以放心说话的人之一。
啪嗒,重重地推开房门,许弘背着双手走了进来,随意地在房间里打量,眼睛扫过许青阳,嘴角微微翘起,刚好是一个讥讽的弧度。
“三弟,大病痊愈,可喜可贺,要不是身上有事,做哥哥的该和你喝一杯。”他长相英俊,却隐隐有股阴戾,皮笑肉不笑,“噢,孙婆婆也在这里,好些天没给你老人家问安了,真是抱歉呢。”
孙婆婆在许府的地位与一般的下人不同,他口中说是问好,脸上却大大咧咧,轻蔑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老人家神色平静,睁眼却似入定,只淡淡说道:“大少爷是一家的希望,修习武道要紧,问不问安都没什么关系的。”
“多谢大哥关心,弟弟侥幸不死,还全赖大娘和大哥的照料,这份心意,我以后一定设法报答。”
许青阳微眯眼睛,脸上的表情人畜无害,加之他相貌俊美,这时候就尤其好看,不相干的人见了恐怕忍不住要捏几下他的脸颊。
许弘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却不在意,心想:“横竖不过是个废物,又能嘴硬到什么时候?迟早让你死在我的手里。”
碰上许青阳的眼睛,下巴一抬:“既然你的身体康复了,有件事情倒要通知你。”
“大哥请讲。”
便在这时,路鸣从地上爬了起来,默默站到门口,垂首喘着粗气,似乎受了伤。
许青阳深深地看了一眼门外的路鸣,脸上不动声色,心头火起:“这具身体的过往虽然与我无关,如今自己的神识存于其中,许青阳就是我,我就是许青阳,荣辱与共,一切与他有关的人和事,都是我的人、我的事。”
“七天后,正厅演武。”许弘眼中冷光闪烁,“这是家里的大事,两年举行一次,你没忘吧?你病刚好,若是觉得身体不适,两位哥哥也不勉强。“
许青阳的嘴皮还未张开,孙婆婆便抢着说道:“大少爷,青阳在武技上的修为你是知道的,以前每回都受伤,这次病得太厉害,七天后身体也没有完全康复,我看,这次演武,他就不便参与了吧?”
许弘只当没听到孙婆婆的话,背负双手,盯着许青阳:“老三,你就这么废物?打两架而已,磨磨蹭蹭的,给哥哥一句爽快话。”
房间里忽然变得安静。
许青阳默然。
看着眼前的这个名义上事实上都是他大哥的人,他想问一句,你从进门开始便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不累么?
在他看来,世上所有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傲气,因为人不可能一生都顺,在某些极端环境里,这股傲气至少可以使人挺起最后的脊梁。
除了傲气,有些人也有轻视甚至践踏别人的习惯,但唯独不该有这样一种行为——对自己的实力没有足够清醒的认识的时候,却急着要把骄傲写到脸上。
因为,这样的行为很不礼貌,也很幼稚。
他没有做过多的犹豫,也用不着细致地思考,只要想起上一世猝然遭遇背叛的压抑和失意,心里就有一股火熊熊燃烧起来。
哪怕实力不济,有些事依然是必须要做的。更何况,他并非毫无信心。
他收回目光,忽然伸了个懒腰,没有离开床铺的意思,双眉微挑:“我参加。”
“青阳!”
“有种,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