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9 蚂蚁阵
为了让我像别的学童一样坐在学堂里开始启蒙教育，我的外祖父将他一件穿了多年的长褂子拆了，洗了，央求邻家大娘给我缝制成一件小小的布褂，一条裤子，又给我换了我娘最近从长板村捎过来的新鞋，我上下全新，兴冲冲跟着外祖父进了学堂。
外祖父郑重其事地把我介绍给学堂里的孩子们：这是刘姓同学，名六，号慕安。年方六岁。请各位同学多多关照，大家一起学习进步。
我悄悄在肚子里笑，其实我距离六岁还差着一年时间呢，外祖父昨夜就告诉我说必须给我把年龄报大点，这样学童们传出去，才不至于有家长说他带着小屁孩儿扰乱课堂干扰大家课业。
“孩子啊，外祖父这辈子为人诚恳，很少撒谎，为了你的事儿我可是要在我的弟子们面前说谎了，这可是有损师道尊言的事情啊——”外祖父显得语重心长。
他这么上纲上线，我也不敢再吱声，六岁就六岁吧，虚报一岁又没让我身上掉块肉，我无所谓。
我喜欢外祖父给我起的号，慕安，外祖父说就是希望我一生平安喜乐的意思。他还顺带着讲了一大堆之乎者也的典故和道理，我听得迷迷糊糊，也没兴趣，就左耳进右耳朵溜了，反正我只要记着我这号是平安喜乐就可以了，别的记那么多干什么。
我坐在中间偏右的位置。坐在这里我能看到外祖父的左半个脑袋和脸颊。他面对面站在我们面前。他先温习了昨天教过的内容，接着教今天的，然后是领着大家诵读。私塾里针对我们小孩子最重要的教育方式就是读，我们学着外祖父的样子，坐得端端正正，腰杆挺直，眼睛微闭，嘴里朗朗地念，同时要把脑袋使劲地往右边摇，摇过去，再摇回来，摇到左边去。摇摆的幅度很大，有多大呢，激烈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脖子都要吧嗒一声断了。后来我骑在马上驰骋沙场的时候我， 我能忽然把头从前面掉过去，直直看到后面的一切，这一惊人的功夫让我的敌手魂飞魄散，这功夫就是五岁时候念私塾练出来的。
我们这些孩子像风里的嫩柳枝，在老先生的带领下把脑袋摇啊摇啊，我摇得尤其认真，有时候我都能听到脑浆子在脑壳里随着晃动咣当咣当响呢。
新鲜的事物总是持续时间很短，很快我就厌烦了这学堂生活，憋闷，无趣，无聊，没一点意思。但是我已不能像三岁时候那样跟外祖父捣乱了，外祖父早就有言在先，现在我已经不小了，要是捣乱秩序不好好念书，他会毫不客气地把我赶出学堂，他收留我这些年，拉屎拉尿，早就受够了，他不想一把老骨头了还被我活活地给气死。
我也觉得自己这时候还跟一个衰迈的老人过不去，那我就是猪狗不如。我乖乖坐着听课，念累了，就听外祖父讲课。听得没意思的时候，就打瞌睡。我发现很多同学都在打瞌睡，脑袋像熟透的谷子，垂在胸前一抖一抖，好像那沉甸甸的脑袋随时都要断裂了掉下来砸桌子上。
外祖父逮住谁睡觉就打谁。尤其打我最厉害。他说杀鸡儆猴，也说亲疏绝不偏袒，所以对我下手尤其严重，那沉重的戒尺对着我的小手心啪啪地打，十指连心，疼得我嗷嗷叫，而且我发现只要我哭，他就打得更厉害。他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要是敢动不动眼泪吧唧，他就打，一直打到我不敢哭为止。
我发现学堂里这些猴崽子师兄们都是人精，他们早就被老先生训教得不敢轻易哭，就拿我当靶子，教唆我哭。我的两个手被打得肿成了馒头，我算是看清了大家的嘴脸，我也就不哭了，也不捣乱了，我学着他们的样子乖乖坐着，不想听课那我玩别的总可以吧，手脚不能乱动，我就动眼睛，动耳朵。
大家看我刚来时候活蹦乱跳疯疯傻傻什么都不怕，过了几天就闷头闷脑的，都以为我和他们一样，被先生的板子驯服了，觉得再围着我寻不出啥乐子，就没人理我了。
我和大家一样，端端正正坐着，面对着打开的课本，目不斜视，很少交头接耳。
其实我在看蚂蚁呢。
学堂里有个蚂蚁窝，就在最后面那堵土墙的缝隙里。孩子们课余会吃自带的干粮，干粮渣儿掉下去落在砖缝里，蚂蚁循着食物的香味来了。
我听到蚂蚁悉悉索索说着什么，声音太小听不清，我把书本立起在桌面上，这样就能遮住自己的脸不被人发现，然后我低着头目光穿过双腿看地面上的蚂蚁。
蚂蚁找到很小的渣子就自己吃掉了，稍微大点的就衔在嘴里掉头往家里跑，如果干粮渣子有点大，他们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几个人合力抬起来再上路。
我看到了一颗指头大的干粮渣儿。几只蚂蚁也看到了，它们刚兴冲冲跑过来，我已经用脚踩住了。
蚂蚁围着我的脚打转，我就是不给它们吃。
一只蚂蚁仰起头，打量我这个庞然大物，看了半天，很丧气地告诉他的同伴：这小胖子是个坏人，还是算了吧，去别处找找食物。
另外几只蚂蚁不甘心，继续绕了半圈儿，它们忽然改了主意，决定回去喊大部队来，一个细细的小蚂蚁喊道：对，回去喊大伙儿都来帮忙，蚂蚁多了力量大，那时候这个胖子要是还不识趣，就干脆咬他，满满地爬他一腿一脚，他连袜子都没穿，就在那光脚丫子上咬，嘿嘿，人血又鲜又嫩，肯定很好喝，咱让他小胖子见识见识我们蚂蚁家族的厉害。
我被这只小蚂蚁不知天高地厚的精神感动得差点笑喷了。
咦，脸上什么东西凉飕飕的？我没时间理睬，只顾看着蚂蚁，那小蚂蚁真快，救兵很快就搬来了，一对蚂蚁，像一条黑线，正在沿着墙壁底部往来移动。
我冷笑一声，干脆脱掉一只鞋子，把一个胖乎乎的臭脚伸在那里，我恭候着蚁群的大驾光临，我想一群小小蚂蚁，能对我奈若何？
忽然学堂里静下来了，我没在意，继续低头观察蚂蚁。
还是静悄悄的，这不应该啊，一个个挨次温课的时候还早呢？现在不是大声朗诵的时间吗？
“慕安同学，请问你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冷冷地问。
吓得我差点跳了起来，正是外祖父，他正撅着胡子，双目炯炯望着我。
我赶忙端端正正站起来：“先、先生，我没有干什么，在、在温书。”
哗啦啦，学堂里笑翻了。
大家的目光都盯着我的脸看，那目光怪怪的。
我摸一把脸，心里说笑什么，我又不是大姑娘，有什么好看的。
我的手粘在了脸上，咦？等我抽下来一看，一股墨臭扑鼻，什么时候我头上顶着一堆墨汁，墨汁顺头发流淌，流了我半边脸。
这黏糊糊臭烘烘的东西在脸上流淌，我竟然一直没有察觉，可见我刚才看蚂蚁有多投入。
外祖父来揪我耳朵，可是我左耳早就在幼年时候喂了老鼠，他揪了个空，一把从我发髻上抓住，将我拽起来，他气得结结巴巴：“你干的好事儿——你、你、你……”
我反应过来，不能被这么冤死，赶忙辩解：“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谁弄的——”
学童们笑得更欢了。
外祖父脸都白了。毕竟他是大人，有大人的逻辑和尺度，我本来想着一顿戒尺是逃不掉了，谁知他不着急惩罚，而是叫我回答刚才他教了什么？
教了什么？我赶忙翻书。可是书已经自己合上了，我也不知道今天学到了那一页。
我一头冷汗，脚丫子上麻酥酥的，我知道蚂蚁大队伍来了。
外祖父拿着戒尺来了，说：“小小顽童，淘气无比，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嘛，便是我这为师的过错了——伸手出来！”
脚丫子痒酥得更明显了，蚂蚁往脚上爬呢。
我不敢低头看，脸早就红了，。
外祖父用戒尺敲着我脑袋，说：“给你提示一下，今天学的诗经里的《狡童》，现在开始背吧。”
狡童》？
这、这……今天真学的是这个？还是外祖父在故意刁难我嘲讽我小小童子狡猾顽劣？
我干脆硬着头皮说：“要不我背《孟子》吧，我刚才听您给那几个大学兄讲的是《孟子》，我觉得《孟子》更有意思，就专心记诵《孟子》，所以才没有学会《狡童》。”
“《孟子》？”外祖父饶有兴味地望着我，他这完全是逮住了一个顽劣小子，看着他情急之下无奈撒谎，而他要等着看他究竟能把这弥天大慌扯得多离谱？
“我今天讲了三章，你准备背《孟子》哪一章？”
他知道我肯定一章都不会，因为这些是大孩子学的，我们这几个小的目前只学《千字文》《三字经》《弟子规》一类初蒙课本。
我傻乎乎一仰头：“我能从头开始背吗？就是有点长，等背完了只怕耽误了大家的学习。”
我在心里想着外祖父一定会被我吓住，他哪有时间听我一个人叽里咕噜背那么多长篇大论，他还要忙着给孩子们温课呢。
“刘六学弟，你是说你要把全部《孟子》背下来？”有人尖着嗓子问，我狠狠瞪他一样，他是我们中最坏的人，比我们都大，一肚子坏水，捣乱课堂的事儿十有八九都是他带头，我敢肯定这盒子墨汁肯定是他乘着我低头出神、外祖父又眼神不好，他就公然把墨汁扣我头上来了。
他带头鼓掌，说：“好啊好啊，刘六学弟这是要展示神童才能吗？大家还不欢迎？”
学堂里响起疏疏拉拉的掌声，更多的是笑声。
谁都知道我这个嘴角乳臭未干的小子在吹牛，要把《孟子》从头到尾背下来？吹什么牛？不知道天高地厚！面前就连学堂里最大的学兄都还没有背完呢，为此挨了外祖父无数板子也没什么进步。
脚丫子好痒啊，细细碎碎的痛感沿着指甲缝隙扩散，我知道一定是蚂蚁们在咬我了，小兔崽子们，还真报复大爷我啊？
我干脆脖子一扬，清清嗓子，大声背了起来。从《梁惠王》开始。“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
我不用看书，这些内容早在我被挂在柳树上的箩筐里睡觉的那些日子，我百无聊赖又不能下来玩，吃饱了只能睡觉，睡醒了只能望着高远的天空卖呆，呆够了就听哥哥们背书。那时候就背的是《孟子》。我实在无聊就跟上他们背，天长日久，我闭着眼睛在睡梦里也能把这些东西顺顺溜溜背下来。
梁惠王》篇结束。《公孙丑》篇开始。《公孙丑》篇结束，接着是《滕文公》篇。蚂蚁越来越多，我听到它们在嗡嗡嗡地说话，在议论说这小胖子的肉果然嫩，血真不错，口感醉人啊。我差点气得吐血，但是我不敢，外祖父盯着，我只能嘴里吐出一篇篇《孟子》中的文字。
学兄们嘻嘻的嘲笑声消失了，学堂里静得吓人，我听到蚂蚁们的声音更清晰地传上来：“这里不好吃，脚丫子有股臭味儿，我们再往上爬爬，找更好的血肉饱餐一顿。”
气得我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我终于把《孟子》背完了。
外祖父和学童们傻了。
我任由他们尽情地表达他们内心膨胀的惊讶去，我听到外祖父说请坐，我就赶忙落座，低头看蚂蚁。我的一个脚丫子已经黑了，密密麻麻全是蚂蚁。它们一边吸吮血液，一边兴奋地舞蹈。连一只浑身发红的胖蚂蚁也来了。众蚂蚁簇拥着她。我看到了一对高挺的乳房和一个大的离奇的肚子。我就知道她是母蚂蚁，是蚂蚁王。好啊，真不淡定，连王都跑来占我便宜了。我在心里冷笑，低头捻住王的翅膀，她被我俘虏了。
顿时整个蚁群乱了。
王惊恐地喊着救驾——快救驾——
蚁群乱纷纷跪了一地，向我磕头，求我绕了它们。
这回轮到我做大爷了，我翘起腿子，笑嘻嘻指着它们给我排队。我发现我骑着狗指挥狗群排队的毛病又犯了，做不了狗将军真怀念那些带着狗队伍满村子乱窜的快乐日子，我干脆让蚂蚁们排队，左边一排，右边一排，排得整整齐齐，我伸指头朝右指，大家集体往右边转身，我再往左指，集体往左掉头，不许有掉队，不许有捣乱。黑幽幽的蚂蚁像黑线，齐刷刷两排，就像有人扯着两条线在移动。
我也不知道自己折腾了多久，听到学堂里掌声雷动，我被人揪着右边的耳朵，我只能最后命令蚂蚁队伍解散，各自回家，明天再拉练。
我被外祖父带到了最前面，我才发现老先生的脸红彤彤的，一种叫兴奋的东西让他激动得声音直颤抖，他摸索着我圆溜溜的大脑袋，声音颤抖，老泪纵横，连连感叹：“神童呐，真乃神童！百年难得一见的神童——”
我傻乎乎看着大家，心里说神童是什么？
我发现台下的眼睛都圆溜溜望着我，眼神里全是惊羡和敬慕。我才迷迷糊糊明白了，我原来是个神童，还是百年难遇的神童。
为了再一次郑重地检验我的天生聪慧，是真正的神童降世，我外祖父江一览老先生择定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请了村里所有的人，大家公开进行了一场测试，就在这测视中， 我第一次让桃花村的男女老少看到了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