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二章 他年三磕头
肥厚的手掌“啪”一声拍在桌案上，激起脸上肥肉如水波阵阵颤动。
“你你你……怎么敢？！”
锦衣华服的老爷吹胡子瞪眼，一是因为白院……此处暂且称为白院，毕竟在那时，白院取名的随意程度能够与门前旺财相媲美……二是用愤怒来掩饰用力过猛带来的酸痛。
白院表情淡漠，眼中嘲讽的神色一晃而过。
他站在一堆肥肉面前，脸色平静，脊梁笔直如一棵白杨。
“小人知错了。”白院淡淡地说，却看不出丝毫的悔过之意。
他不觉得今日之事，错在自己。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便发现此地与故地的天差地别。
治国有苛法，法不责权贵。
他厌恶有权有势之者仗势欺人，厌恶绑缚在奴隶身上的绳索，厌恶朗朗青天下，一切龌龊不堪安好地过活。
所以，他厌恶今日欺辱女奴隶的贵族子弟。“一不小心”路过，再“一不小心”地将那个行径猥琐的贵族子弟给推入水池中。
白院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但干过最坏的事，仅仅是给感冒住院求安慰的女神点个赞。
可笑上世他信奉君子远庖厨，如今在此地，却被迫日日见识狠辣卑鄙的手段。
他一直以文明人自居，因此他自己也未曾意识到，内心中对新生之地的不屑，对这个文明拥有一种自然的优越感。
肥肉被这种淡漠的眼神给激怒了，从这小子进府他就不喜欢这个小子的眼神，似乎他这个大老爷在这个小子眼中一文不值。
即使他凝视着你给你道歉，你也会觉得他在盘算着这堆猪肉能卖多少钱。
那么淡漠，那么冷冽的眼神，他只在上位者眼中瞄到过。那一瞄，当真是动人心魄，觉得大人好生威武，不愧是超脱世俗的仙人。
然而，这个小奴隶……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样看自己的主人！
老爷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他恶狠狠地开口：“你这个样子哪里像知错？！要不要把你的妹妹卖到窑子来替你知错?你妹妹是打扫花园的那个小杂种吧？”
白院有一个认的义妹，叫做白风儿。白风儿也在老爷家做小奴隶。按照规矩，老爷的确是有买卖奴隶的资格。
白院头脑中的所有想法被一把攫住，妹妹……妹妹？!
他推人下池之前也有仔细思虑过，而在他推算中，不过是受刑至多打得半死，并不会牵连妹妹！
他从未想到愤怒的老爷会将矛头指向自己的妹妹，毕竟，她才十二岁啊……十二岁的年龄，打也打不得，白白损失一个奴隶不会是眼前这吝啬之人所愿。
他终究是高估了，这坨肥肉的下限。
他低估了，人心丑恶。
白院呼吸一紧，他眼中的淡漠刹那崩溃，声音有些尖锐：“老爷让小人如何知错？”
老爷满意，甚至得意地看到这个清高的小家伙露出了惊慌的神色，这才对嘛，这才是对他这个掌管着奴隶命运的老爷的尊敬。
一股恶意在心中膨胀开来，变态的想法在心里盘踞多年后终喷薄而出：“你先跪着，磕三个头！”
白院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睛里面的情绪难以捉摸。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在乎，面前这坨肉怎会在乎!
这一跪，势必崩碎他多年来苦心维护的尊严，势必给他一个重击，告诉他这里不是他的世界！
他忽然意识到，他十二年来，一直活在曾经的世界中。
他在经历无数次“回家”的尝试后，被迫接受不可能回去的现实。但是他也没有既来之则安之，而是活在这个地方，心一直倔强地眷恋故土。
他对所有奸邪之人的厌恶有甚于上一世，他看轻所有的人，对谁都是一副轻蔑的眼神。他以从前世界的标准去衡量所有人，自然在心理上得到了极大满足。他不喜和人交往，同在这里做工的人对他从未有一点好脸色，
他是文明世界的人，怎么能与未开化的野人为伍？
他忽然意识到，他是在幻想的世界中苟且偷安。他只是不甘心穿越至此，身如桃梗，任人摆布！
他的优越感纯属空穴来风，他本没有资格对任何人评头论足。
他白院，不过是个懦夫!
他的头脑陷入漫长的空寂状态，浑浑噩噩，似乎一切都模糊掉，又仿若一切都真真切切看得清楚。千万种思绪涌入脑中，脑海里有道光越来越清晰。
忽然，光照亮了所有乱麻。
白院笔直的腰背微震，原来，一切是这样的吗？
一切……是这样的啊。
他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也许该抛下无所谓的高傲与排斥，凭借自己的力量，好好活着。
生平第一次，白院开始尝试接纳这个世界。
思绪在脑海中一晃而过，白院面色如常。
老爷踹了一脚发愣的白院：“你跪不跪？”他是有些不耐烦了，他要看着这个孩子的卑躬屈膝，他要让白院眼里讨人嫌的高贵土崩瓦解。
白院这次没有再看他一眼，他直接跪下，朝着大老爷的方向重重磕头。
“咚-”沉闷的声音紧贴住老爷的心，让他觉得呼吸不畅。
“这一磕，祭上世年月。
空度二十五场春秋，而无作为，无妻无子，父母皆逝。混沌中度过多少年，错过多少人。
咚，一声闷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白院目中茫然，心下轻念。
第二磕，祭十二年的倔强天真。上世此世，我存在的此处，才是真实。何必倔强，何必逃脱。凡生之长，不过顺之。
白院轻闭双目，朝着地面，认认真真磕下第三个。
他再度抬头时，额前有隐隐的血痕，脸上肥肉层层的老爷吓了一跳，显然没料到白院对自己这么狠心。
他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咳嗽两声，说：“恩……你自己去打些柴火就可以了。”
出乎意料的是，白院认真地回答：“是，老爷。”
于是老爷转身出门。心里充满了驯服一匹野马的得意，甚至哼起了小曲。
白院并没有立即去山上打柴，他直跪在地面上，望着离去的老爷，目光穿过他，一直飘到远山处。
山黛而高，少年眉清而目秀。
“最后一磕，祭白院。”
白院从睡梦中醒来，此刻天将亮未亮，他拿出了枕下一本书，点上油灯来看。
他所处的世界叫做和羲，和羲藏仙人，凡人修炼可成仙。或精或怪，都是这个世界的居民。
也就是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这是白院在十二岁之后才知道的，十二岁之前，他专心学武，腿脚功夫极好，那时他最大的愿望是带着白风儿逃出去。十二岁之后，当他了解到还有修士这种生物时，整个人许久处于一种懵逼的状态。最后幽幽叹一句：山城太小，我读书少。
他欣喜的发觉修士入门并不高，比如他家老爷就有一本充架子的《修士入门学》，虽然看起来不甚靠谱的样子，但总好过没有。
如今他拥有了老爷的院子，自然也拥有了那本书。
此时此刻，了结了一切恩怨的白院，心平气和地翻开了书。
“悠悠世路，乱离多阻。
生老病死，垂髫华颠，此为宿命。
然颠覆乾坤，遏云断天，莫能为耶？”
白院眼前一亮，修士如何能做到逆天改命？他急不可耐正要读下去，兴致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白院凝眉思索，这个时间上门来的，肯定没有什么好事。
他走到门边，步履平稳，没有弄出一丝声响。
然而白院没有立刻开门，他跃上墙头，在自家的院子上小心翼翼地朝外打量。
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使劲敲打着门，身后还跟着一队沉默有序的官兵。
见许久无人应答，他吼道：“你家公子今早被发现死在城外荒郊，速速出来认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