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一章
天色破晓,湖面上烟水茫茫,雾气弥漫。有一个少年,沿着湖边而行。
那少年身着青衫,脚步矫健。正走之际,忽听湖面上飘来一阵琴声。那少年放缓脚步,却见一叶扁舟,从湖中向岸边驶来。小舟上一个白衣人端坐抚琴,身着儒生服色,不过三四十岁年级,形貌极是儒雅飘逸。琴声从他指尖流出,时而绝逸峻峭,时而流畅霏靡。
那少年似乎听得入迷,与小舟始终不离不弃,一人在湖上,一人在陆地,向前面渡口而行。
那儒生似已发觉他一路听琴而来,不觉一笑,琴声铮铮,却是相和曲中的调子。笑道:“古曲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想不到野渡之中,竟也有知音人在。”
那少年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听琴。”语气冰冷。
那儒生一怔,似觉诧异。那少年忽然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可是琴技天下第一的飞泉处士焦叶、焦先生?”
那儒生奇道:“正是,不知你如何知晓不才的名号?”那少年叹道:“要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的名字,也许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焦叶听了,大是奇怪,越发觉得这少年与众不同。此时小舟已到渡口,撑舟的是个壮汉,模样粗豪,一脸虬须,不似中原之人。将小舟缓缓靠岸。
忽然之间,平静的湖面上水流激起,只听水声大响,水花四溅。跟着人影晃动,水中竟然跃出四个身穿黑色水靠的人来,手中都执短刀,齐向小舟上扑去。
焦叶神色却极是平静,琴声依旧从他手指间不断发出,而且意韵平和,竟似对眼前变化视若无睹。
眼看那四个黑色人影将要扑到,忽然撑舟壮汉提起篙杆,左挑右扫,力贯篙端,立时有两个黑衣人胸口中了篙杆,都是口吐鲜血,立时毙命,跌入湖中。却仍有两人一跃上船,身手极是敏捷,显然是经过极其严格训练的职业杀手。
只是转眼之间,那两名杀手的短刀已堪堪刺到焦叶胸前。焦叶却仍是低头抚琴,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叹道:“广陵一曲今已矣,青霞余韵成绝响,可惜,可叹!”忽一挥手,长袖拂出,一股劲风横扫。那两人忽然目不视物,一惊之下,退后几步。不料撑舟壮汉的篙杆如长枪一般扫至,噗噗两声,一人颈上正着,一人心窝中招,都是致命所在,一声不哼,翻身跌入湖中。
那壮汉以竹篙顷刻间连杀四人,武功几乎已是江湖中的一流好手。而琴技天下第一的飞泉处士焦叶,看起来温文儒雅,但谈笑间挥袖退敌,显然内功极深,更是远胜那撑舟汉子。
忽然之间,却听岸上那少年一声长笑,说道:“果然好身手,飞泉处士袖里乾坤,琴奴胡儿蒿叶铁枪,都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绝技,实在令人叹为观止!”话音未落,忽然纵身而起,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剑,直往船头上的焦叶刺去。
琴奴胡儿不是中原人氏,武功来自西凉国的秘传马家枪法,据说是三国时蜀汉五虎上将马超所传。当年马超勇冠三军,杀得曹操割须弃袍,十万大军土崩瓦解,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历经千百年后,这套枪法依旧神威凛然。
琴奴胡儿双手持篙,竹篙忽然挺直,如灵蛇出洞,势挟劲风,飞快的向那少年迎面刺去。料想他身在半空,就算一枪搠他不死,也必然被逼得翻身落水。
不料那少年去势奇急,只一低头,竟从竹篙底下相距不到一寸的地方掠过,只在瞬息之间,短剑已刺到焦叶胸前。焦叶似乎也没料到他来得如此劲急,迫得双手离开琴弦,大袖鼓荡如球,猛然向上迎去。那少年身子在他内力激荡之下,忽然在空中倒转一个跟斗,身子笔直落下,剑尖仍是指向焦叶心口。
焦叶大喝一声,在此危急关头,已是全力施为。他以琴技和武功“袖里乾坤”驰名江湖,能挡得住他大袖一拂的,实在不多。
那少年面色苍白,他在对方强劲的内力逼迫下全身胀痛。但他似乎对身体所受的任何伤痛,早就习以为常,竟是置之不理,仍是以全身功力注于剑身,几乎已是人剑合一,在电光石火之间,一剑**焦叶胸口。
几乎就在同时,焦叶袍袖一拂,也扫在他背上。
只不过他的剑始终快了一步,焦叶的袖里乾坤已破,虽然拂到他身上,但袖力已大大减弱。
便在此时,琴奴胡儿也抢上前来,竹篙向他背心疾刺。那少年侧身避过,一手抓住长篙,短剑却已从焦叶胸口拔出,回手一撩,血光崩现,琴奴胡儿脖颈上一道血痕慢慢变大,圆眼双眼,似乎无法相信,却又不能不信,只不过也只是转瞬之间,便已身死,倒撞下湖。
焦叶口鼻都流出血来,看着那少年,一字一字地道:“你是谁,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那少年身子也晃了一晃,吐出一口鲜血。焦叶中剑之后的一拂之力虽逊于平时,但仍然不弱,毕竟还是让他受了内伤。但他却毫不在意,嘴角带着血迹,冷冷地道:“有人出了钱要你死,因此你必须死。”
焦叶一呆,随即想到一事,惊道:“你是……你是天下第一杀手?……”那少年神情冷峻,说道:“我不在乎别人怎么叫我,我只做需要做的事。”
焦叶长叹道:“可惜,可惜,我死不要紧,只是南朝的锦绣河山,只怕就此不保了!”心中激动,牵动伤势,登时咳了起来。
那少年本待转身要走,听得此话,不禁站住,眼光如剑,倏地一扫,问道:“你说什么?”
焦叶忽然一阵狂笑,说道:“你们不过是一群噬血如命的凶徒,省得什么国家大事?不日狼族大军南下,可叹我大好河山,就败在你们这些宵小之手。我好恨,好恨!”
那少年心头一震,惊道:“狼族大军便要南下,此事可是当真?”
焦叶神智已有些模糊,下意识地伸手在衣襟下一掏,却什么也没掏出来。摇了摇头,自语自言:“此事甚秘,怎么还是让奸人知道了……唉,天数如此,夫复何言?”
那少年忽然叫道:“焦先生,你别死,我有话要问你,狼族大军真的要打过来了么?”
焦叶却不答,似乎已听不到他的话,气息微弱,叹了口气,低声道:“可惜了,唉,广陵一曲今已矣,青霞余韵成绝响!”忽然俯身跌倒,连面前的古琴也一同撞倒。一代琴师,就此死去。
那少年想要去扶他,忽见焦叶的手从衣襟下慢慢滑落,却**一封信来。他心中好奇,拿起一看,却是那信柬竟是朝廷官文,上有火漆封口。这才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焦叶所说不虚。
那少年轻轻撕开封皮,拿出秘信,至于私拆军机公文乃是死罪,对于江湖豪客来说,这话如同放屁,他哪里会放在心上。
却见信中写道:“十万火急,字呈兵部。狼族近来异动,陈兵十万,边关告急。飞虎将军,师。”上有将军金印,其色如血。
那少年倒吸一口凉气,这才知道闯了大祸。原来其时三分天下,中原为南朝,北有北越,西北有大漠狼族。南朝与北越本是一国,后来发生战乱,一分为二。但为了与大漠狼族相抗,又结为联盟,共御强寇。
那大漠狼族以游牧为生,虽只有百余万人口,却是全国皆兵,以骑射雄于天下。南朝北越两国得享太平日久,武力孱弱,勉强只能闭关御敌于国门之外。一旦狼族大举进攻,袭破边关,不免有亡国之虞。
那少年虽是杀手,但毕竟是南朝国人,何况父母皆为狼族所害,更是仇深似海。却不料今日奉令刺杀的琴师却是密使,只是却想不明白,边关告急文书,怎么不由驿站来发加急快递,却由一位琴师暗地送上京师?
他呆了半晌,叫道:“焦先生,焦先生,这封信……这封信要交给谁?”但焦叶早已身死,哪里还有知觉?何况他就算未死,也绝不会对一个杀手透露机密。
那少年叹了口气,从他嘴里忽然轻轻说出几个字:“对不起。”心中一动,抱起倒在船板上的那架古琴,将密信收入怀内,转身从小舟一跃上岸,快步而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已远远离开湖畔。前面却是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有许多蓝色、紫色的小花,一条小溪孱孱流淌,河水极是清澈。
忽听琴声悠悠,曲韵平和恬淡,充满喜悦祥和之意。他心中一惊,心道:“怎么这里也有人抚琴?”
当下凝神聆听,却听琴音古朴清雅,荡人心魄。不觉心头一动,四下看去,却见前方有一座亭子,琴声正是从亭中传出。但不知怎地,他忽然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不禁向前快步跑去。
没跑几步,只觉琴声仍是不绝于耳,如微风细雨,润物无声。他不禁呆了,似乎此时才觉得,原来琴音竟能与心灵暗暗相通!
于是伫立雾中,细听琴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晨雾渐渐散开,琴声却也停了。
那少年宛似大梦初醒,忽觉身上湿了,原来竟下起雨来。他未带雨伞,而此处又是旷野,只有那座亭子可以避雨,当下快步走了过去。
来到亭前,雨越发大了,却见亭中隐隐约约,坐了一个白衣人,神态端庄,不禁止住脚步,微一犹豫,忽听亭中有人说道:“外面雨大,这位兄台,何不进亭避雨?”声音细嫩,十分悦耳。
那少年说道:“既是如此,多有打扰。”走了过去,亭前却积有一片雨水,宽有丈余。他足尖点地,身子倏地拔起,轻飘飘落入亭中。亭中画有山水图,另有三个魏碑体的题字,苍劲有力,写道:“烟雨亭”。
那少年只站在亭边雨落不到之处,却不再进去。只听里面那人叹道:“你站在亭子外面,身上都淋湿了。这里又没旁人,你进来避雨,又有何妨?”
那少年正要答话,鼻中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脂粉气,不禁大奇,又听那人说话声音娇嫩,登时恍然醒悟,急忙退出亭外,道:“原来是一位姑娘,在下不知,适才多有冒犯。”
亭中女扮男装的少女叹道:“阁下真是一位谦谦君子,只是霪雨纷纷,何不一切从权?”
那少年听了,心想若不进去,倒显得自己不够光风霁月了。虽说男女有别,只要心中无邪,同亭避雨,又有何妨?当下进去,侧身站到亭边,遥望远处雨景。
那白衣女子身前放了一架古琴,只见她伸出纤纤玉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拂,发出一串清音,跟着轻叹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这位兄台,适才是你听我弹琴么?”
那少年道:“在下偶听姑娘雅奏,颇有清新出尘之意,是以听得出神,多有唐突,还望勿怪。”
那女子打量他几眼,眼光却停在他怀里所抱的古琴之上,面上露出诧异神色,问道:“这位先生,莫非是位琴师?”
那少年道:“这个……”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那女子眼光向他面上一扫,又急忙垂下眼睑,问道:“兄台行色匆匆,不知要去何方?”
那少年道:“不过是投亲访友而已,怎比得姑娘这等超然脱俗?”那女子笑道:“我在此处等人,却一直不见那人前来,倒是遇到了你。”
那少年奇道:“这里荒郊野外的,却不知姑娘要等什么人?”
那女子手指纤细,有如柔荑,轻轻在琴弦上一拂,发出鸣琴之声,笑道:“我知道有一位琴绝天下的高人要由此来,因此在此等候,打算拜师学琴呢。”
那少年一呆,问道:“什么,你说的可是琴技天下第一的飞泉处士焦叶、焦先生?”
那少女面有惊喜之色,睁大一双幽泉般的双眼,奇道:“是啊,难道你见过此人,焦先生来了没有?”
那少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那少女奇道:“你怎么了?”
那少年问道:“姑娘莫非识得焦先生?”
那少女又向他手里那架古琴看了一眼,略一犹豫,说道:“焦先生号称飞泉处士,琴技当世无二。听说他常用一架古琴,名为焦尾。我瞧阁下手中古琴,倒有几分相像。”
那少年一怔,这才想到,原来是那女子识得这架古琴,因此才问起焦叶大师。心中一动,暗道:“此处离渡口不远,莫非她却是焦叶的接头之人?”
当下说道:“嗯,焦叶先生有事,托我带了这架古琴,来见一个人。”那少女却有些失望,叹道:“这样说来,焦叶先生不会来了?”那少年点了点头。
那少女似乎有话要说,却又迟疑不定。那少年也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来历,自然也不便透露焦叶遇害之事。一时之间,二人各怀猜忌,并不投机,不由得都无话可说。
那少年仍是站在亭边避雨,遥望远山,并不向亭中再看一眼。
过了良久,那女子忽然叹了口气,道:“难道我长得很难看么,还是我身上有什么地方,让人觉得很讨厌?我在家里闷得慌,一个人跑出来,可是到了外面,还是没有人理我。”
那少年一怔,奇道:“你为什么要跑出来,难道家里有人欺负你么?”
那白衣少女叹道:“不,没人敢欺负我。我倒宁愿有人对我凶一些,可是却没有,她们都很怕我,都跟我说假话。我真是很寂寞。”
那少年奇道:“你一个人跑出来,可是你知不知道,外面龙蛇混杂。你一个女孩家,难道就不害怕?”
那少女道:“我不怕,我从小长这么大,只有人怕我。对了,你是好人呢,还是坏人?”
那少年却叹了口气,道:“不知道,也许都不是。”
那少女幽幽地道:“我倒宁愿你是一个坏人,因为只有坏人,才有胆子跟我说真心话。”
那少年不禁失笑,转过身来,向那少女打量,不觉呆了。那女子虽然穿了一身男装,但秀眉皓目,肤若凝脂,纵是洗去铅华,也难掩一股淡淡的清丽之气,当真便如画中之人,美得令人窒息,令人不能仰视。脱口而出:
“原来,原来你这么美?”
那少女脸上一红,芳心窃喜,微笑道:“你说的是真的么?”那少年道:“是真的,难道你以前不知道自己很美?”
那少女叹道:“虽然也有人夸过我,但我从来不知他们说的是不是真话。”
那少年大是奇怪,摇了摇头,奇道:“我不明白你家里都是什么人,难道他们总是说假话?”
一声叹息,从那美丽少女的红唇中发出,一丝淡淡的忧伤,竟也有极浓郁的凄美气息。
那少年却觉心神微荡,当下不敢瞧她,略略侧转身去。其时天雨将晴,天光渐渐亮了起来。突地只见野地不远处,忽有一道光茫疾闪,登时一惊,叫道:“不好!”其势已是不及,当下急一抬脚,将那少女面前木琴踢了起来,啪地一声,一物重重撞上,将木琴劈为两断。那物兀自不停,斜飞向上,钉在亭柱之上,却是一柄蛇形短椎,颤动不休,就似要尽力钻进柱中一般。
事出意外,那少女一声惊呼,惊得呆了。
便在此时,四条人影从四面疾扑而来,黑衣蒙面,手中均是短刀,却是直奔那少女。
那少年心中一惊,先前刺杀焦叶大师,亦是四人在先,一旦失败,就有更强的高手在后。这少女究竟是什么样人,竟然也被人以最强阵势前来刺杀?
此际不容多想,手中短剑早已出鞘,迎面一黑衣人手中刀兀自扬在半空,却被他一剑封喉。但另三人却已几乎从三面扑到,挥刀刺向那少女。
那少年身子一转,一把抱起那少女,手中剑斜掠而过,左手边的黑衣人胸口喷血,仆地便倒。
右手边的黑衣人一刀迎面劈来,那少年短剑尚未收回,又怕伤了那女子,只得以右肩卖给敌人。一刀竟斩在他肩上,登时血花溅起!但他随即一剑回削,那黑衣人喉头立被割断。
便在此时,后面刀风劲急,却是身后尚有一人,向那少女一刀劈下。那少年虽然觉查到,无奈同时与身前三人对敌,这伙人又不是庸手,无论如何也兼顾不来。
忽听嗖地一声急响,身后那黑衣人手中刀兀自高举,身子却向后跌了出去。那少年回转身一看,见那人脑门上中了一支弩箭,直没至羽,显然劲道极强,不由得微微一惊。
他料想尚有高手随后来袭,当下横剑戒备,四下张望,却不再有前来。而以弩箭射杀身后刺客的高手,却始终没有露面。
那少女被他紧紧抱住,伏在他怀中,一双明眸在他脸上一转,红晕上脸,微微一挣,离开了他怀抱。
那少年这才醒起,适才一心对敌,并无他念,此刻却觉得一股温馨的淡淡香气,犹自沾衣,不由得心中一荡。
两人都觉有些羞惭,各自低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那女子忽见他肩头流血,惊道:“你负伤了?不要紧吧,我替你包扎一下……”
那少年淡淡地道:“不用,这点小伤,算得什么?”伸指在肩上、胸口几位**道上一点,便止住了血。
那少女松了口气,又道:“多谢相救,请问尊姓大名,可否见告?”
那少年脸色微变,似有难言之隐,过了片刻,才道:“在下石双城。姑娘究竟是什么人,竟有刺客来前袭扰?”
那少女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石双城正想再问,忽见远处似有人影掠过,只不过却是向林子中逃去,心念一动,想道:“说不定拿住此人,便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当下忙道:“在下还有要事,姑娘保重,后会有期!”纵身出亭,向远处人影追去。焦叶的那架古琴,却留了下来。
那少女叫道:“喂,你还没问我的名字!”但石双城早已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