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三节 母亲
天已经微微发亮，盛华手套厂里依旧灯火通明。低矮的厂房，深陷在一片拥挤的旧民居里，显得猥琐而又下贱。各种各样的机器如同山林夜里的怪兽，无休止地发出令人厌恶的声响。二十几个女工，低垂着头，佝偻着腰，强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熟练地摆弄着手里的半成品。为了能按时履行加工合同，工厂主吴清逸要求工人们必须在一个星期之内，完成这批手套的加工任务，否则扣除半个月工资。抗议没有丝毫作用，到今天为止，工人们已经连续工作了三个昼夜，其间休息不足三个小时。
“春天的故事••••••。”
“红姐，你手机响了。”
质检员汪雨红迟钝地抬头向对面看去，然后才回过神来，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手机，问道：“喂，请问是哪位？ ”
“您好，汪女士，我是紫琳的辅导员，有件急事要告诉你，您要有心理准备。”
“紫琳出了什么事吗？”汪雨红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然一颤 ，不祥之感顿时涌上心头，刚才的恍惚瞬间消逝了，神经的骤然紧张使得她异常的警觉，说起话来的语气竟是出奇的镇定。
“紫琳刚刚遭遇了一起车祸，现在红十字医院接受治疗，希望您能赶快过来。”
“啪”，手机掉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汪雨红仿佛受到沉重的一击，两眼顿时一黑，栽倒在座椅上。工友们顾不得工作，纷纷围了过来。有人帮忙掐人中，有人给抹风油精，过了好一会儿，汪雨红才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稍微恢复了一下精神，就立即扶住旁边的工友，努力地站了起来，焦急地说道：“紫琳出车祸了，我要去医院，请你们帮我请个假，拜托。”
“我们几个人陪你一起去吧！”热心的工友担心她身体和精神都支持不住，不放心她一个人。
“我还挺得住，你们手头的活儿都干不完，老板肯定不同意你们离开，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
“汪雨红，你这是要去哪里啊？怎么不跟我汇报？”这时，一个尖刻的高调嗓门儿突然响起，一个涂脂抹粉的矮胖女人气喘吁吁地快走来了。她是厂主的小姨子骆德娴，负责日常的考勤管理，刚才还躺在办公室里睡懒觉。跟在她后面的是卜诗芢，汪雨红的对头，一脸冷笑、幸灾乐祸地模样。
“对不起，主任，我女儿出事了，我得马上赶过去，没来得及和您请假，多担待啊！我得先走了。”汪雨红一边解释一边朝外跑。
“你给我站住！“骆德娴声色俱厉地喊道，可是汪雨红根本没有听到。
”去给我把她拉住！”胖主任气急败坏地命令道，脸上的肥肉像狂风中的波浪一样，晃个不停。
得到指令，卜诗芢立马自告奋勇地冲了过去，像个恶狗一样，一把揪住汪雨红的衣服，使劲儿地往回拉。汪雨红下意识地转身，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子就把她推开。卜诗芢因为熬通宵身体发虚，脚下一打晃，接着就四脚朝天地仰卧到地上。“汪雨红，老娘跟你没完！”卜诗芢尖酸刻薄的焦黄脸皮一下子成了酱紫色，她狗急跳墙般地狂吠起来，“你个臭婊子，别以为有陈副总撑腰就了不得了，这么晚了，又去找谁相好了吧！”她不依不饶地追上去乱扯汪雨红的衣服。
汪雨红一心只想着回宿舍拿东西，根本就没有听清楚卜诗芢的粗言秽语，她一边往前赶，一边尽量摆脱紧追不舍的恶狗。
两个人一路你扯我推，纠缠到了宿舍门口。骆德娴一路跟了过去看好戏，其他工友也围在旁边，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有上前劝架的意思。
“你们这一堆人不干活，围在这里看热闹啊！还不给我都回去工作！”一个严厉的声音打断了卜诗芢一个人的闹剧。众人知道陈友义来了，吓得急忙跑回了车间，只留下骆德娴和卜诗芢两人怔在原地，汪雨红进了宿舍。
这个陈友义就是卜诗芢口中的陈副总，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是负责工厂生产的副总经理。“骆主任，这里交给我处理，麻烦你回去车间监督，好吧。”“哼！”骆德娴根本没把陈友义放在眼里，不屑地扭头就走。
卜诗芢低头偷偷看到陈友义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想起刚才背后说人家的坏话，心里七上八下的，仿佛有个小鬼头在里面四处乱跑，她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失魂落魄地杵在原地打颤。
“好你个卜诗芢，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家都在加班加点地赶工，你竟然还有闲工夫撒泼耍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副总！上次已经放过你一马了，这次看来不给点教训你是没有记性了！罚你十天工资，给我滚回去！”
“副总，我……”
“我什么我！再这样，你就卷铺盖滚蛋！”陈友义义正词严的样子往往很有震慑力，就是卜诗芢这样泼皮的女人也惧怕他三分。
卜诗芢心里本来有鬼，这时就怕陈友义揪住她背后诬蔑人的把柄惩罚她，只好吞了自己种下的恶果，悻悻地离开了宿舍。
因为卜诗芢刚才的撕扯，汪雨红不得不换了一件衣服。她走到门口看到陈友义，客气地说道：“副总，我女儿出了车祸，得请个假。”
“啊！这么大事！送去医院没有？坐我的车走吧。”陈友义一脸愕然，掏出车钥匙，就转身要跟汪雨红一起走。
“谢谢您，副总，不麻烦了，工厂现在太忙，我的事已经耽搁进度了，怎么好意思再打扰您，我坐出租车也很方便的，谢谢啊！”汪雨红边说边跑，陈友义不好意思跟着她跑，叹了口气，只好看着汪雨红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拐弯的阴影中。
“老孙，紫琳出车祸了，你赶紧筹钱，越多越好，尽快过来！”汪雨红在出租车上给丈夫孙宝祥打了电话，电话那头“啊”了一声，然后就没了声响。
“喂”，“喂”，“喂”，汪雨红担心丈夫出事，一边泪如雨下，一边不停地给丈夫拨电话。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电话才接通。孙宝祥在电话里安慰了老婆，让她赶紧去了解清楚女儿的状况，他准备好钱后也马上赶过来。
“您好，请问孙紫琳在哪个病房？”汪雨红终于赶到了医院，挂号台后面打着瞌睡的护士 非常不情愿地微开眼皮，反问道：“啥？”
“请问出车祸的女孩在哪个病房？”汪雨红很耐心地继续问道。
“哦，看样子你是她母亲吗？她的情况很严重哦！你们做父母的要有心理准备啊 ！今后的医疗费用是笔大数目，你们要赶紧筹钱，医院是没有赊账的。＂护士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憔悴的中年妇人，心里虽有一丝同情，但仍然掩饰不住鄙夷的脸色。
汪雨红对护士的答非所问已经忍无可忍，正要发火，恰在此时，旁边跑来一个女孩，过来挽住她的臂弯说道：“阿姨你好，我是紫琳的同学，您跟我来。”两个人快步走到加护病房，汪雨红隔着窗户，看到昏迷不醒的女儿满身纱布包裹，眼泪再次决堤了。她双手抓着玻璃，恨不能抓破这隔离了母女的障碍，将女儿紧紧揽在怀里。女儿开朗、活泼的往日景象，一幅幅呈现在脑海中，她不敢相信，如此厄运怎会降临在她乖巧懂事的女儿身上！
“肇事者呢？”汪雨红终于从沉痛中回过神来，她转头问身边一位中年女士。
这位女士回答道：“已经报警了，但是肇事者还没有抓到。 我是紫琳的辅导员张秋菏，我们学校会尽一切力量帮助紫琳，请您放心。＂
“谢谢您！”汪雨红紧紧抓住张秋菏的手，“多谢你们及时把我孩子送来医院，还为她垫钱治疗，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
张秋菏急忙解释道：“汪女士，其实，送紫琳来医院的是她的一个叫冯筱琝的朋友，垫钱急救的是冯筱琝和处理肇事案的萧警官 。”
“这么晚了，还麻烦你们过来陪护我女儿，我真的打心眼儿里感激张老师您和几位同学！还有您说的冯筱琝和萧警官，有机会我一定要当面谢谢两位善心人。张老师，我想知道一下车祸的经过，您能给我说说吗？”
张秋荷于是一边让学生出去买早餐，一边把冯筱琝描述给她听得事故经过，从头至尾、一字不落地给汪雨红重复了一遍。
汪雨红脸色焦黄、身体瘦弱 ，再经历此番打击，真如一根弱草，哪怕是微风轻轻一吹，都要栽倒。张秋菏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曾听闻汪雨红在工厂打工的情况，这次亲眼目睹这位吃苦耐劳的母亲，心里感到无比地敬佩和同情。
早餐买来了，张秋菏请汪雨红和同学们一起吃。汪雨红坚持要付早餐的钱， 张秋菏说是代表学校请大家吃的，这才把汪雨红说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