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乱世书生 -- 第七章 二傻子
二傻子十五、六岁少年的样子，是这十里八乡力气最大的人，几十斤重的大石块，他单手托起，一用力，就能扔到十几丈开外，把地下砸出一个坑；二傻子还是天生的飞毛腿，全速跑起来比马还快，就是和赵启文当年遇到的那四个人相比，似乎也慢不了多少。
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年龄，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甚至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姓氏名字，大家都叫他二傻子，二傻子好像并不知道这个名字不好听，人家叫他，他就答应。
郑伯当年遇到二傻子，就对他说，叫二傻子不好，你跑得快，力气又大，不如就叫牛犇，二傻子听了这个新名字，似乎很高兴，郑伯这样叫他时，他会很高兴地答应。不过，除了郑伯，没有人叫他牛犇，甚至连苏少阳，有时候也会习惯地叫他一声二傻子，他听了，也没有什么不高兴。村里人都说，因为他是二傻子。
二傻子在赵家屯生活的历史有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想想，似乎他们很小时，还跟爹妈过年过节要麻糖吃的时候，爹妈总是也分给二傻子吃一根，拿到麻糖的二傻子，会高兴地做一个后空翻连后空翻，做完后，稳稳地站在地上，把麻糖塞进口里，而那时二傻子似乎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样子。
郑伯经过观察，认为二傻子其实并不是真的傻子，二傻子脑袋里的想法，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总跟六、七岁的孩童似得，郑伯查了很多书，终于也没有搞清楚二傻子是怎么回事，就感叹着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可郑伯总觉得，二傻子终有一天会长大，那时说不定还会成为一个非凡的人，因此，要苏少阳好好待二傻子，别像村子别的大孩子那样欺负和哄骗二傻子。
二傻子最喜欢和小孩子们玩，他力气大，抱起十岁以下的孩子，还能跑得飞快，他带着一群孩子去后山玩，大家都不担心，因为，即使遇到野兽，二傻子也能把它们打跑。
村里人曾亲眼见过二傻子从山上背下来一头将近六尺长的灰狼，村民们好奇地围上去问：“是你打死的？二傻子。”
“是啊。”
“怎么打死的？二傻子。”
二傻子挥了挥他的拳头说：“用锤子。”二傻子总把自己的拳头，叫锤子。赵启文他爹用四个白面馒头，从二傻子那里换回了这头狼，后来听说，光狼皮就在县城里卖了十两银子，村子里总有人这样占二傻子的便宜，赵启文的爹活着时，得到的好处最多，因为二傻子力气大，可没少给赵启文他爹干活。
没有能占到便宜的村里人就说，“二傻子，赵老爷在骗你，你那狼值一屋子馍，他才给你四个。”
“四个馍就够吃了，多了会放坏，还是白馍，平常都是黑馍。白馍可比黑馍好吃多了。”二傻子想了想回答道。
哎，忘了他是二傻子了。说话的人摇摇头就离开了，想下一回有这便宜一定抢在赵老爷前，可下一回这便宜往往又被赵老爷占了，因为人家是赵老爷。
二傻子住在村东头的武神庙里，武神庙里供着一个长髯的将军，手提一把比他身体还高的大刀，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嗯，一直站着，也不觉得累啊（这是二傻子常常想的）。将军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忠义武将，有时会收到点儿乡下人的香火，不过，断香火的日子更多一些。
二傻子就在武神像的座基地下用柴草搭了个窝，其实和狗窝也差不了多少，其实，那里在二傻子来之前，睡得真是一条不知道邻村谁家跑失的大黑狗，二傻子来了之后，大黑狗就乖乖地让出了自己的地盘，从那以后，直到这只大黑狗死前，都是二傻子的跟班，当然，这插曲已经没有人记得了，知道这事的人多年前都死绝了。
不仅仅是大黑狗，很多别的动物，见了二傻子也会变得乖乖的，赵启文家最倔的那匹马，总是撂桃子，不愿拉车，更不愿别人骑它，每逢到这时，赵老爷就说，喊二傻子，喊二傻子。用两个窝窝头，把二傻子从武神庙里唤过来，二傻子过来，拍拍那匹马的头，那匹马立即变得低眉顺眼，像刚嫁过来的小媳妇遇到婆子娘一样，说不出的乖巧。
二傻子吃的是百家饭，除了那些找他干重活的人会给他点吃的，平时也有好心人把自家的剩饭赊给他。他饿得很的时候，也会去一些人家要，一般人塞给他一两个窝窝头，他就会喜滋滋地跑开。
二傻子似乎不太怕冷，最冷的冬天，不远处的小河上都结了厚厚的冰，连驴马车都能顺着冰面跑过去，二傻子还是穿了一件单衣，也不见他的脸像别的孩子那样冻得红扑扑的，他的手也从来没有冻伤过。有可怜他的好心的大妈大娘们，把几件破衣服给他，二傻子会高高兴兴地穿起来，越穿越多，最后，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臃肿的大棉球，如果，给的衣服中有一件是带花的，或者颜色鲜艳的，二傻子会更高兴，他会把那件衣服穿在最外边。
二傻子当然更不怕热，他还会浮水，在河里游得似乎比鱼儿还自在。
二傻子在很多时间的表现已经说明他可能不是个平凡的人，比如，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喜欢爬高上低（所有孩子的天性）的二傻子好像从来就没有受过伤、流过血，而别的孩子谁没有经历过磕磕碰碰呢？但村子里的人对二傻子的行为早已司空见惯，他的行为除了说明他傻，村子里的人看不出别的出奇的地方。
世界上的事情常常就是这样，你身边的天才你一直会把他当成一个平庸的人，你甚至觉得你所有的方面都比他强，他连给你做小弟的资格都没有。可有一天，那个你一直漠视的人忽然发出耀眼的光芒，从你的身边闪烁如星辰般飞向远方，飞到你再也看不见的地方，那时候，你才知道，你究竟错过了什么。不过，一切都太晚了。
十八年前，郑伯带着还在襁褓中的苏少阳来到赵家屯安家，在离武神庙不远的地方买了地，起了一处院落和几间房，雇了个奶妈和小丫头伺候苏少阳。随后就发现了二傻子的奇特之处，把二傻子接到自己家里住，可二傻子住了几天就走了，说在武神庙里能和手提大刀的将军说话，这里没有人陪他说话，而且，二傻子也住不习惯睡在床上，他喜欢那用稻草铺的窝。
村子里唯一不把二傻子当成傻子的只有郑伯和苏少阳。郑伯总说二傻子有赤子之心，由于郑伯从小的教导，苏少阳从小到大，一直把二傻子当成自己最好的伙伴。
比二傻子还小的时候，郑伯让二傻子陪苏少阳玩，二傻子的吃穿都被郑伯包了，村子里有些人还抱怨，因为没有了二傻子这个廉价劳动力，那时候，二傻子向苏少阳喊弟弟，二傻子从来没有向别人喊过弟弟，二傻子真傻吗？
等苏少阳长到十来岁时，二傻子还是比苏少阳高得多，他看起来一直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但是，他却突然开始喊苏少阳哥哥，苏少阳一开始觉得实在别扭，他可是喊了二傻子十年二傻哥哥呢，不过慢慢他就适应了。
因为，苏少阳发现，他自己在长大，可二傻子的想法和行为方式，一直停留在七、八岁孩子的地步，他当哥哥似乎也没有什么，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带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起玩，当然是哥哥带弟弟了，最后，他连身高也超过了二傻子，觉得做哥哥也真是名至实归。
苏少阳四、五岁，郑伯就开始教他认字、读书、写文、作诗，论起读书，苏少阳真是一个天才，所谓过目不忘、出口成章，对别人也许只是形容词，但对苏少阳来说，是真实的写照。有时，苏少阳的读书天分会使郑伯都沉默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难过的往事，能看着窗外半天，摇摇头，发出一声叹息。这是为什么，要等好多年后，苏少阳才会明白。
在教苏少阳读书的同时，郑伯决定也教二傻子读书，二傻子尽管只有七、八岁孩童的智力，可七、八岁孩童不正是开始读书的时候吗？郑伯就是这样想的。可二傻子在读书上真是二傻子，你什么也教不会他，他也不愿意学，不愿意安安静静第坐在书桌旁。
当苏少阳的读书声响起来时，二傻子总是飞快地跑到院子外去玩耍，即使郑伯把院子的大门关上，也挡不住二傻子的步伐，二傻子会翻墙离开，长满荆棘的墙头，挡不住也伤害不了二傻子，爬高上低、甚至简直可以说得上是飞檐走壁，一直是二傻子的专长，这一个想让他读，一个又极不愿意读书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
直到有一天，郑伯似乎想明白了似得，哑然失笑地自言自语到：“我竟然想教他读书，我才是个二傻子呢。”那以后，郑伯再也不教二傻子读书了。
没有了郑伯的强迫，苏少阳读书时，二傻子反而能安静地坐在他们师徒旁。那时候，二傻子常常一边听着苏少阳读书，一边会睁大一双清澈的眼睛，看向遥远的天空，那眼神，仿佛久未归乡的游子，看向自己的家乡，嗯，对了，这是郑伯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