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乱世书生 -- 第二章 棺材里的书
苏少阳也顾不得看一眼那些还在燃着大火的房子，急急忙忙顺着刚才有声响的地方，一路就寻找过去。
这是一家在村子里最体面的大宅子，是村里过去有名的富户赵老爷的旧宅。十年前，北方的蛮族开始南下入侵。不久，赵老爷一家就匆匆逃难去了南方，空留下一栋大宅，临走时把旧宅托给远方的罗锅亲戚赵季照看。
这所宅子共有十几间正房，后面还有个花园，花园的后边是三四排低矮的小房子，是平时下人们住的。现在，一处正房大火熊熊，而赵季斜躺在院子的地上，身下是一片殷红的血迹，那个罗锅被狠狠地砸进身体里，苏少阳猜，应该是马蹄蹬踏造成的。
眼见着赵季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人快不中了。苏少阳疾跑两步，在赵季的身旁蹲下，他用手去摸赵季的鼻子，赵季这时候微微睁开了眼，看着苏少阳，只吐出了一句话：“把我埋了，别让野狗叼了去。”然后，头一低，苏少阳知道赵季已经死了。
兵荒马乱的年月，死人的事太常见了，可苏少阳还是觉得心里像憋了块石头一样。苏少阳知道，这是因为赵季的死和他苏少阳多少有些关联，如果赵季当时向官兵指了他的藏身处，那么，赵季可能现在还活着，而他，苏少阳，很可能就和那一群被抓的壮丁一样，现在正走在去军营的路上。
赵季说的没错，如今这十里八乡的确没有多少会飞会跑的活物，牛羊猪鸡鸭是早就绝迹了，可野狗和野猫却一天比一天多，苏少阳决定把赵季好好安葬了，决不能让他落入野物的腹中。
苏少阳站起身来，先看看了那燃着大火的西厢房，三间房已经烧塌了二间，不过幸好，西厢房和另外两处的几间房并不相连，苏少阳没有去救火，一是估计也来不及了，二是，苏少阳想，就是这房子都烧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也没有谁来住了。
苏少阳四下看看，靠北屋的房门口摆着一口漆得黑黑的大棺材，那是赵老爷为自己准备的寿材，多年前已经备好，每逢春秋还要刷一遍油漆。
三年前逃难走时，赵老爷流着泪摸着棺材，但那物件太大，实在是不好带走，只好交待赵季，一定要把它看好，等将来蛮族退走，赵老爷百年后还要用这口棺材把自己埋进祖坟，这些年，赵家屯死的人一拨又一拨，有几家也曾打过这棺材的注意，都被赵季挡了回去。
苏少阳当然不知道这其中的详情，不过，他已经决定用这口上好的棺木把赵季好好安葬了。苏少阳走到棺材前，用力把棺材盖平平的推开，棺材里黑乎乎的空间露了一大半出来。他望里面看了看，似乎有个什么东西亮了以下，又很快黯淡了下去。苏少阳想了想，就跳进了棺材里，朝刚才有亮光的地方摸过去，居然是一本薄薄的书，书怎么会发出亮光呢？他不解地摇摇头，一只手扶着棺材沿，另一只手握着那本书，一用劲又跳了出来。
跳出来之后，苏少阳仔细看看了手中的书，居然是千年前大贤陶氏的《桃花源记》。
这《桃花源记》讲一个渔夫划船沿溪捕鱼时，误入一块桃花林，林中景色优美，林子的尽头有一个小山口，过了山口内部却极为开阔，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实乃算人间仙境，山内住了一群自称避战乱的前朝的前朝的前朝遗民，在此绝境安居乐业多年，对将近千年的朝代变迁，他们竟然一无所知，杀鸡宰羊一番款待后，渔夫尽兴而归，尽管遗民称“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渔夫还是做了许多标记，希望日后能重新找到这世外桃源，可惜，后人顺着标记怎么也无法找到渔夫说的那处世外桃源，大儒陶氏感其事，就写下《桃花源记》记载这件事。
桃花源记》篇幅甚短，聊聊三百多字左右，书的字体印的很大，居然有四页之多，不过，书还是很薄，这纸也和普通的纸张似乎不一样，苏少阳用手感觉了一下，那书摸起来似绸非稠，似缎非缎，看起来还真不是个平常物。
“这本书的纸应该不是平常物，要不然赵老爷也不会把它放进自己的棺材里。走时，肯定是忘了。不过，这《桃花源记》也算是有名的美文，写在这纸上，也算物有所值。”苏少阳一边想着，一边把书顺手赛进了衣襟内。
火渐渐弱下来，终于灭了，只是焦糊味和血腥味还在空中弥漫着，呛着人的鼻子。
天也快黑了，苏少阳在几个房子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身还算干净囫囵的衣服。他拿着衣服，重新回到院子里，把衣服搭在棺材盖上。然后，去厨房的水缸提了一大桶水过来，用一块沾了水的旧布，把赵季的浑身上下的血迹擦干净，又把脸来回擦了好几遍，确认洗干净后，苏少阳为赵季换好衣服，低头看看了赵季穿的草鞋，他把草鞋脱下来，又把自己那双半新不旧的布鞋也脱下来，给赵季换上，然后，把赵季半抱着拖到棺材前，慢慢把赵季整个人都塞进了棺材里。做完这一切，苏少阳最后看了一眼赵季，就把棺材盖拉过来重新盖好。
天这时候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苏少阳先找了两个小木桶，用铲子往里面填满沙子，又去柴房找了两根松树枝，在厨房找到火，把它们点着了，他重新跑回来，把松树枝插进木桶里，在棺材的左右两边摆好。
“这就算长明灯了吧，老赵，这兵荒马乱的，你就将就将就吧。”苏少阳说完话又跑回厨房，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几个窝窝头。忙了半天，这时候他感觉到真是又累又饿又渴，就用葫芦瓢摇了半瓢水，就这水，三两口就吞了下去一个窝窝头，又吞了一个窝窝头后，看看手里就剩下的两个，苏少阳摇摇头，拿着它们走到院子里装李季的棺材前，把两个窝窝头放在棺材盖上，看看院子里那颗梨树，又过去用竹竿打下来四颗还没有长熟的梨子，也放在了棺材上，权当贡品。
回到李季住的后屋，从他的床上把那张破席子揭下来，苏少阳把它铺在棺材前的地上，默默地躺了下来。
这是个满月的日子，如水的月光静静地洒在院子里，带来一丝清凉，似乎把夏日的闷热都驱散了不少。苏少阳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觉得乱哄哄的，不知道该想点什么。
“乱世人命如草，能多活一天就是一天吧，郑伯伯一再说，这也是爹妈的愿望，活着就算给他们尽孝了。”想起已经故去多年的爹妈，从来就不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子的苏少阳心里酸酸的。又想起不知去了何处的郑伯，苏少阳心里感觉更加黯然。
苏少阳唯一记得的亲人，其实就是郑伯。郑伯自称是苏少阳父亲的好友，受父亲的委托，照料苏少阳，而他父亲，郑伯说，还在苏少阳刚刚一岁的时候，就故去了，一同走的，还有他的母亲。可是，不论苏少阳怎么问，郑伯都闭口不谈其父母的死因，甚至连他父亲的名讳也不告诉苏少阳。
二年前，和苏少阳相依为命多年的郑伯，突然离去，临走时，并没有提前告知苏少阳，只给他留下一张便笺，交代了些家庭琐事而已。在最后，写着“你已经长大，我也算不负你父之托。勿挂念我，也不要找我，记着我平日的教导即可。国将大乱，自己保重。”
忽然，苏少阳想起在棺材里找到的那本《桃花源记》，它好像发过一下光，怎么后来又黯淡了呢？他伸出手，把那本书从怀里掏出来。
陶氏的《桃花源记》，年幼时，在长辈的要求下，苏少阳已能背的滚瓜烂熟，不过，今天发生的这一切，还有这几年遇到的那些不平事，那些熟悉的人们纷纷逃亡和死去，那些凶恶的士卒，那些烟火中被焚毁的房子，又使他深深地向往起书中描述的世外桃源。
“要是真有一个那样的地方，就太好了。”
尽管《桃花源记》苏少阳还在年幼时已经会背，可看的感觉和背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背时总想着仿佛做郑伯伯布置下的功课似得的，心里会觉得不太自然，看就没有这样的想法了。苏少阳于是把书举到了自己的眼前，用手轻轻抚抚那书的封面。月光虽然很亮，可苏少阳知道想在这月光下看清书上的字应该还是不易的。又想起那些字似乎很大，他轻轻地翻开了书页。集中起精神看了起来，怎么回事？那些字不仅能看的清清楚楚，一个个字还闪着金色的光芒，仿佛变成了活的一样，宛如蝴蝶，在苏少阳的眼前飞个不停。
苏少阳吓了一跳，他一愣神，那些刚才还在飞的蝴蝶们，一个个都消失了。他心里觉得有点慌乱。
苏少阳自幼受郑伯教导，虽然，郑伯向其灌输的多是避世逍遥的思想，但郑伯是的的确确的大儒出身，很少言怪力乱神，甚至一切关于神仙方术的书籍，也尽量不让苏少阳接触，可好奇心满满的苏少阳，还是在暗地里偷偷看了不少。
“这本书难道是神仙法术留下的宝物？仰或是妖孽成精？”苏少阳想到，“是祸也躲不过。管它呢。”又把书举到眼前，精神刚一集中，那些小蝴蝶一只只展开翅膀，又飞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