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一幕 神侍1
这是帝应十六年的春天，初春的寒风还在山间呼啸，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嫩绿的草芽钻出土壤。
战马的轻蹄踏碎大殷南方的边陲之地，小镇花枝的宁静被打破了。
一支十多人的小队在山间奔驰，蹄音在山谷回荡，激起一山鸟雀。他们都穿着奇怪的甲胄，黑色的皮革紧紧勒出胸腹肌和背部肌肉间的沟壑，黝黑的手臂赤裸在寒冷依旧的二月春风中，手臂上的血管粗壮如虬龙，那里面流动的是惊人的力量。他们并不是那种铁塔大汉，但是你丝毫不会怀疑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掀翻一头壮牛。一身的尘土也掩盖不了他们的可怕的气息。
他们的脸上戴着京剧脸谱，肩头纹着大殷国的图腾，大殷国的神——暗神龙。龙展开双翼，扑向苍穹。这种腾纹并不是什么人才能拥有，守护朝歌的禁卫军可以。他们的背后绑着黑色的长刀，闪烁着的寒光比寒风更加渗人。就是这样的一群人，到底什么地方会用到他们？
军队中会用到一些。一般是十个人中会有一个，但是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哪个才是禁卫军，普通士兵的甲衣遮住了那耀眼的腾纹。战场上，总会有一些人，像箭一般冲向敌方的首领。如果一场战斗即将失败，他们会一脚踏爆一具尸体，然后蛮横地撕开身上的甲衣，这个时候，那个腾纹成了战场上最耀眼的存在，士兵们会在神的感召下，不要命地反击。大殷国建国百年，几乎没有败仗。他们出现的时候，是钦差大臣般的姿态。
小队长的背上背着一根半仗长的轴，最外面用黑色的布包裹着。
鹿久突然调转马头，向一处山头驰去，后面的禁卫军也跟上来，他停在最高处，在那里可以看到前方小镇的全貌。几缕炊烟歪歪斜斜地升起，鸡鸣划破晨寂，他的表情隐藏在那张不可随意揭下的面具后。身后响起了树枝断裂声和战马微微的喘气声，他的手下为了追上他费了不少劲。鹿久一夹马腹，向山下驰去。
“朝廷的皇榜来啦，神侍选要开始喽。”打更人一边敲着锣一面像吹号子样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这句爆炸性的话，“大家快去镇老爷家门口去看呐。”所有的衙役都出动了，他们穿行在花枝镇的每一条街。半个时辰都不到，整个花枝镇都知道了。
人们沸腾了，赶集的的人连小摊都顾不得收，女人们从厨房窜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搓着双手一边拦住正在奔跑的人打听消息，小孩子们扔掉手中的玩具，男人们放下手中正在修理的农具，趴在地上乞讨的屁孩腾的一下站起来，卷起那几个可怜的零钱加入人群。
人们组成汹涌的人潮向镇老爷家门口涌去，所有的所有通向镇老爷家的路上都挤满了人，人声鼎沸，鸡飞狗跳。
“王嫂。”一个少年激动地大叫，身后却传来一声关门的“嘭”响，少年的喉咙突然发不出声音了，他张了张嘴，半晌后才用极小的声音说，“朝廷来皇榜了，要在花枝选神侍诶。”
人潮从他身边流过，这里很快就安静了，只剩下狗的抬起一只脚一跛一跛地走着的哀鸣。少年盯着地上几根散乱的鸡毛眨了眨眼睛，垂下头说:“那可是皇榜，皇榜呐，皇帝亲手写的，亲手盖的印。我们有几个见过。”但是他又想起来了，十年前就见过一张皇榜。
十年前的同一天，他的王嫂和王大哥刚刚拜完堂，一张皇榜从朝歌飞来，悬在镇老爷家门口。王大哥被选上了，一共有五个人，一起去了朝歌，侍奉神，十年了，杳无音讯。但是他们被当成了花枝镇的英雄，镇的北方，面相朝歌的方向，建了一块功德碑，上一任镇长想把自己的名字也刻上去，结果被赶下来了。
“我的儿子正在大殷的皇都朝歌侍奉神，现在想嫁给他的女人从花枝的南头排到了北头，就你这样的女人还不配嫁给他，回你的娘家去吧。”王大哥的母亲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着王嫂的鼻尖说。
村里有人说他们不想回贫穷的花枝镇，正在朝歌享福，和有钱人家的漂亮姑娘出双入对。
“那还用说，就算是皇帝，也只是神的仆从，他们现在肯定风光得很哩。”
少年穿着一身破旧但还算干净的衣服，长得很平凡，每一个长得平凡的男孩儿都希望自己可以长得好看点。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期待自己可以在青春期来个男大十八变，换掉这张随便扔进哪个角落里都不会有人在意的脸。不过看样子他的愿望已经无法实现了，他看起来已经有十六七岁了。最让他不爽的还是那头紧贴着脑袋的枯黄的自然卷发，看起来就像一团乱蓬蓬的枯草，完全没有生气，所以他总是将头发剪的很短，但是无论剪多短，他的头发都是贴着脑袋，这是他的硬伤。他的腰间挂着一个黄澄澄的葫芦，这是他最喜欢的玩意儿了。他叫葫芦，因为至少王嫂和王大哥无法想出比葫芦好的名字。
记忆从十年前开始，再之前的他完全没有任何印象，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个大雪天出现在花枝镇，也不知道。
“天啊，这还不得冻死。”王嫂脱下棉衣裹住一丝不挂地站在雪地上的小葫芦，那时的温暖至今他都无法忘记。
满天纷飞的大雪，一个二九芳龄的年轻女孩儿，一件破旧棉衣，一个黄澄澄的葫芦，这就是最初的记忆。
葫芦坐在王嫂门前的石阶上，靠着门，神情暗淡。身后的低泣声轻撞着门。
如果，王大哥回来了，王嫂是不是不会这样伤心？他还会娶她的吧！
还有那个女孩儿，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道倩影，如果我成为神侍，就可以向她表白了吧！
葫芦站起来，看向人群消失的街道尽头，奔跑。
镇老爷家附近就像一个大火炉，鼎沸的人声可以传到花枝的每一个角落，估计连洞里的老鼠都受不了这种吵闹。就算是过年，花枝也没有这么热闹过，每一个人都奋力地向前挤，个个都是面红耳赤，“皇帝万岁”的呼喊一阵高过一阵，震得葫芦都快耳聋了，不过他还是奋力地向前挤。
从前一看到衙役前来收税，他都要在心里把那个混蛋皇帝骂个几千遍，整个花枝没有一个人见过他，有时候葫芦甚至怀疑起这个世上是否有这个人，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对这个人无比的崇拜？但是皇榜就在里面，葫芦也激动地热血沸腾。其实他离皇榜还有几条街。
葫芦想用脑袋顶开人群，结果脑袋刚刚钻进去，脖子就被卡住了，他痛得大叫，好不容易出来了，耳朵火辣辣地疼，他使劲地咒骂那几个家伙，正当他准备偷袭他们的屁股时，密集的腿柱子里传出狗的惨叫声。那个声音他太熟悉了，是属于镇老爷养的大黄狗的。
镇老爷的儿子陈佳彤是葫芦在这个世上第一个讨厌的人，也是最讨厌的，他总是喜欢在街上遛那条大黄狗，闹得整条街都乱哄哄的。葫芦觉得大黄狗这么凶是因为它的主人是陈佳彤，而陈佳彤是镇老爷的独生子。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让葫芦很不爽的是有传言说陈佳彤喜欢花枝镇最大米店老板的独生女儿，米小花。而且她们的关系很好，跟陈佳彤比，他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差劲的人了，没有任何优点。葫芦一直都是陈佳彤的一个跑腿的。大黄狗只有三个人不咬，一个是镇老爷和陈佳彤，第三个是米小花，最喜欢咬的就是葫芦。
大黄狗发出凄厉的惨叫，有几个家伙看见了它，一边高喊着“皇帝万岁”一边踹它。它总算挤出来了，趴在地上哀鸣不止。葫芦左右瞅了瞅，上前狠踢了大黄狗几脚，然后一溜烟的跑了。
葫芦爬上了屋顶，向镇老爷家缓缓走去，有许多孩子跟他一样，偷偷趴在屋顶上偷看。那张皇榜就挂在竖在镇老爷家门口的两根三丈高的竹竿上。黑色的帛上用金色的丝线整齐地绣着近百个大字，葫芦一个都不认识，但是那些字和十年前一样，威武雄壮，像一支军队站在空中。葫芦觉得要是打起仗来，挥舞这面帛锦就够了，他有一股要匍匐的冲动。皇榜上还有一方血红色的大印，那红色还在流动。皇榜在空中轻舞。
离皇榜最近的一圈人已经跪下来了，镇老爷的家丁们全体出动，把那些向皇榜冲去的人群挡住。“这就是皇榜啊！”葫芦又说了第一次看见皇榜时说的那句话。
没多久，镇老爷出来了，他穿得比就任镇长那天穿的还要整齐，头上戴着一顶一尺高的绅帽，领着一家老小来到皇榜前，陈佳彤就在他的身后。再后面是四个家丁吃力地抬着一方青铜鼎，另有一个家丁抱着半丈长的香。家丁们把青铜鼎放在皇榜前面，镇老爷把香点燃，插到青铜鼎里面，对着鼎拜了三拜。
末了，他高呼:“龙神不朽，大殷长存，皇帝万岁。”他第一个跪下去，接着是他的家眷，然后是所有的镇民。镇民们太挤了，下跪的时候跌倒一片，惨叫声此起彼伏，葫芦大笑，他又觉得要是被人逮住了就不好了，幸好他的笑声被淹没了，他可以想象出镇老爷现在的心情。镇老爷的脸都青了，对着镇民们狂吼，“起来，都给我起来，这是对龙神，对皇帝大不敬，快起来。”镇老爷吓出一身冷汗，他立刻想到的是那十几个把皇榜交到他手中的禁卫军，要是他死了，只会便宜下一个坐上他的位子的家伙。
镇民们跌跌撞撞地起来了，一面揉着受伤的身体一面向后退，这个过程约摸持续了半个时辰，人群又延伸了几条街。
镇老爷总算松了口气，仪式又一次开始，镇民一层一层地下落，“龙神不朽，大殷长存，皇帝万岁”的声音向远方荡去，壮观至极。葫芦在屋顶上跪着，跟着一起狂喊，漫天漫地都是那道震天之音。
葫芦抬起头，正好看见了人群最外围的一个戴着京剧脸谱面具的怪人，“禁卫军。”他差点尖叫出来，跟着喊那道口号时的激动心情眨眼之间烟消云散。“就是他们带走了王大哥。”他在心里使劲地说，“我要去见他们，他们一定知道那些人到底怎么样了。”怪人的面具突然朝向他，相隔太远，根本看不清那张面具，可是他觉得他一定在看自己，他打了个寒噤，面具下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他站起来，那个禁卫军——不见了。
葫芦又走到镇老爷的屋顶上，从那里下来，然后走出大府，挤入人群，站在离镇老爷最近的地方。镇老爷依旧激动地不能自已，陈佳彤也很激动，神祭是五年一次，上一次是十年前，镇老爷想不到自己在任职期间还能见到皇榜。“佳彤，昨天你太爷爷的坟上冒烟了，这是你太爷爷显灵了，我陈家注定要发扬光大啊。记得明天给你太爷爷多烧点纸钱。”“老爹，那不是我爷爷的坟吗？”葫芦吓得差点坐地上，那把火是他烤红薯不小心点着的。他往后挤了挤。
“神侍选下午开始，由朝廷派来的禁卫军举行。没成亲的乡亲们都准备下。下午都早点过来啊。”镇老爷的管家大声说，四周响起一片嘘声。
镇里出了名的光棍钱汉中突然高举着手用力拍击，哈哈大笑，“我没成亲，哈哈，我没成亲。”引来一群人侧目，葫芦隔老远朝他吐了一口唾沫。
有一半的人没有离开，他们仍然乱哄哄地挤在皇榜前，想在神侍选开始的第一时间就让禁卫军检测自己。具体是怎么做的，葫芦也不清楚，但是他知道第一个被检测的人肯定是陈佳彤，第二个可能就是米小花，他想在人少了的时候再来。他在人群里搜索了一下米小花的身影，结果失望地发现这里根本没有她的影子，倒是她的老爹在这里。葫芦叹了口气挤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