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六章 单调而乏味
我个认为，我有必要这样描写。这个家庭是和那三个已经消失的人在现实中的唯一联系，两种生活虽然在时间上出现了误差，但远古神话和眼前可触可见的一切同样真实，因为我们有一天也会成为传说的一部分。讲故事的人的责任是要把故事讲的丝丝入扣，却不能空无一物。读故事的人的责任不是评价作品的好与坏，而是要尽自已的理解能力来找出作者试图想要表达的感情。屁话少谈，言归正传。
黄明浩已经不用姐姐的陪伴就能独自在院子的草坪上玩耍，他的游戏单调而乏味。面对这色泽暗淡的建筑，他一付若有所思样子，那个永远坐在沙发中的姥姥在他幼稚的头脑中产生了深深的怜悯。偶而也有一只飞鸟飞过天空，那落了单的孤独鸣叫使他猛然惊醒，那叫声又把拖入母亲在夜阑人静之时将他抱在怀里时发出的叹息的旋涡。以他现有的智力，还不足以把姥姥的孤独看透，也不能将母亲的叹息与其它事情相串联起来。但他感到了压抑，他就是在这种压抑中一天天长大，他就像院中的青草刚突破大地一般柔嫩。
黄莹在那年春天就开始在离家只有一千米的学校上学。学校是全封闭式管理，里面的老师有着足够能把前来就读的孩子培养成人们乐于见到的那种人所具备的学识和教养。学生必需在学校住宿，这有利于早些让他们养成独立的个性，当然也给校增加了一笔不小的收入。很多年轻的父母都不愿意承认，一旦把孩子送进这样的学校，他们仿佛又回到了自由自在的岁月。在离天父母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中，黄莹最初感到很不适应，但这个女孩天生就对快乐有着令人不可思意的洞察力。别人一触到她的身体，她就感到浑身发酥的咯咯笑个不停。看到一只蝴蝶飞过，也许弟弟会呆呆的坐在草坪上入神的观看，但她一定会一路追逐，只到蝴蝶飞出将她与外面世界隔开的、被漆成乳白色的栅栏方才罢休。下雨天气里，她会将椅子推到窗口，然后爬上去，乐不可支的看着雨中那迷茫的景色，她需要有人来分享这种盈满了她内心的兴奋之感，在这种时候她总是大声呼叫似乎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弟弟，就像以前弟弟一拐一拐的笨拙的追看自己大声叫着“姐姐，姐姐”时一样。她不知道，弟弟怎么能对一切使她感兴趣的事物都这么漠然，她也不可能找到一个人可以倾听她讲诉自己快乐的人，她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与她一起笑，一起哭，一起连哭带笑的朋友。所以，每个星期天对母亲要带她和弟弟一起去看望姥姥就种本能的抵抗。最初，爸爸开着车将她送入学校她还感到恐慌，几天过后，她就开始喜欢这个地方了。这里全是与她年纪相仿的孩子，她和他们早晨一起起床，洗脸、刷牙、吃早饭、安静的坐在有着巨大窗户的教室里听讲，那窗户上的玻璃永远是那样干净。有时她也想弟弟，但在花样翻新的游戏中，她很快就把他又忘了。
黄莹上学不久后的一个早上，一个衣着奇怪的女人站在那排乳白色的栅栏外，她抱一个好像只有七八个月大的孩子，按响了张娜家的门铃。张娜正在房内看书，最近她感到很无聊，黄建一心扑在了他所谓的事业上，出差考察成了家常便饭。对眼下过的日子，张娜十分知足，就是再寒酸一点也无所谓，就是再好一点也不会出现什么改变，她是个知足长乐的女人。她这样想着时，门铃声响起。她合上书，走下楼来，看到了那个女人。
女人说她来自遥远的蒙古，是偶然一次在电视里看到了关于张丽和林洪的寻人启示后，一路找到这里来的。她的声音中带着草原上空的呼啸风声，讲着一个比她本身装束还要奇怪的故事。张娜微笑着听她用讲述着那酷似姐姐和林洪的一男一女来到她家中的情境，“你是说，她们去了大漠中的楼兰！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张娜说道。
“是的，我想去寻找我的丈夫。”可孩子是个负担，女人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孩子，孩子呼吸均匀，睡的很沉，张娜看到孩子很瘦小，好像只有七八月大，或许因为瘦小可能要比看到的大一些。但听到那个女人说他已经两岁时，还是不由得吃了一惊。黄浩明悄无声息的从自己的世界中走了出来，他拉着妈妈的手，怯怯的看着那个抱着孩子的粗糙的手上带着的那枚戒指。一颗碧绿的祖母石镶嵌在黄金底坐上。那碧绿闪烁着幽的光，如同那些听着母亲叹息声的不眠之夜看到的窗外闪耀着微光的星星。二十五年后，他将在前去大漠中的一个狂风过后的清晨再次见到这枚镶嵌着祖母绿的黄金戒指。张娜对女人所说的话充满了疑问，什么传说，什么诅咒，这与生活有什么相干，而那些与生活无关的一切不都是虚幻缥缈的东西吗？可这个女人竟然傻到要去沙漠中寻找她的丈夫。“她是个疯女人！”张娜这样想到，她冷凉凉又不失礼节的要挽留女人在家吃饭，女人拒绝了，也以同样的态度向她道别。
第二天，张娜在门口发现了那个瘦小孩子。他在紧裹着的襁褓中声嘶力竭的抽搐着、哭叫着。张娜将孩子抱回房中，她没有去恨那个狠心的母亲，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这个孩子和那个疯颠的女人有什么关系。在她眼里，他就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冥冥中司管一切的神灵在芸芸众生中选择了她，这就成了她义不容辞的责任。黄建对这个突然来到家中的孩子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不喜不悲的像抱着一个是你自已亲生却不待见他的孩子一样。没过多久，那孩子就恢复了一个婴儿应有的光泽，从束缚中挣脱出来之后就表现出了惊人的好奇心和强大的破坏力。他屁颠颠的跑来跑去，连家中最不起眼的脚落也要看个究竟。他碰到书籍，那纸张就变成漫天飞舞的鸟儿。他跑到厨房，那一应瓷器就变成散落一地的碎片。他超乎一般孩子的旺盛精力，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家中带来一丝活泼的生气。黄明浩又像以前跟着姐姐那样跟在这个还没有名字的孩子后面，在家中跑来跑去，但他从不插手他那些破坏行为，对于他的举动，黄明浩不加阻挡也从不欢乎，他是以一种极其冷静的态度记下他所毁坏的东西。
一个星期天的黄昏，张娜如往常一样从母亲家中回来。进门就看见黄建坐在一片狼籍之中，他阴沉着脸看着张娜，就像她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张娜今天心情不错，因为母亲在她进门之后，主动要她拉开窗帘。“这屋子需要一点阳光，你爸老的太快了，都老的不成样子！”当阳光照进屋子，她惊奇的发现在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苍白的脸上竟然泛出少女娇羞的红晕。平日里在家中一言不发的儿子，像泥巴一样粘在母亲怀里，瞪着那双灵气少现的眼睛看着张娜，用少年老成的话语说道：“让她回我们家和我们一起住吧，姥姥一个人好可怜！”听到儿子这样说，张娜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儿子如此懂事，让她感到欣慰，可小小的人儿啊，可怜的不是你姥姥，而你是你啊！
就因这儿子这样说，张娜高兴极了，一整天都像只快乐的鸟儿一样。所以在见到家中凌乱不堪的样子也觉得是种幸福。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她希望每天都能让自己的双手忙碌起来，忙碌可以是为了丈夫，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可以让那些在头脑之中激荡起来的想法风平浪静，可以在一刻不停的操劳中体会那像泡沫一样易碎的幸福。但今日不同于往日，儿子那深沉的眼光唤醒了她的自信，对黄建她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她只想这样，一直到老。她并不想追求什么，只想让他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责任。她想告诉黄建，停止那些无谓的奔波吧，你有什么我就会需要什么，我没有艳羡过任何一个女人，那怕她是一个女王，因为我有你。这一连串的想法，她不可能简单的化成一句或一段话，事实上她一个字也不会提，五年的共同生活经历使张娜认为，在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面前自己应该是透明的了，只要他对自己用过一点心，自己并不是一个难理解的女人啊！可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一个人不可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所思所想，漫长的生活中，他们的行为会变的默契，但这只是出于一种年深日久的积习。不管是妻子还是丈夫，你越是想读透对方，你就会变的逾加迷茫，并不是你的理解能力不够，而是你渴望了解的那个个体是有生命的，像你一样，对那种想直视我们内心目光心生恐惧，本能的抵抗。张丽和黄建的婚姻并没有一丝裂痕，对他们来说，婚姻如同一件做工精美、火侯恰到好处、上了釉彩的瓷器，让人看到之时赏心悦目。但那个能轻而易举、丝毫不知怜惜的小家伙来到家中之后，他们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
“我想把我妈接到家中来住，她一个人在那边太可怜了，连儿子都感觉到了！”张娜拂摸着儿子那一头细如针芒柔若微风的头发说道。
黄建说道：“当然可以，自从你姐姐一去不返，杳无音信，我们孝敬妈是应该的，可那个孩子怎么办？你不会傻到想养着他吧，看看吧，这就是他的杰作！”说道那个孩子，黄建的表情变的恶狠狠的。张娜知道那表情不是一个父亲对孩子恨铁不成钢的怒气，而是彻头彻尾的嫌恶。渐渐西沉的太阳悬挂在窗外可以看见的那栋最高的楼顶上方，显得有气无力，让人心生倦懒的光线透过摆放着水仙、罗兰和仙人球的阳台，在房内弥漫开来。张娜一直想在阳台上养一株牡丹，但牡丹那种花太高雅富贵，姣艳中有一股子让人心悸的威严。那个孩子肯定遭到黄建的斥责了，不然他不会在自己回到家中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露面。
她在散落一地的玩具摆出的迷宫中缓步前行，她弯腰捡起两份杂志，起身放在茶几上，然后又弯腰扶起倒在地上的台灯，就在这像一个虔诚的修女膜拜上帝的一弯一起的动作里，她感到那孩子是怀着怎么样一种心情来毁坏这一切的。前天，他已经答应张娜不再淘气，今天早上在他得知张丽要带着黄明浩去姥姥家时，他苦苦哀求张娜带上自己，但张娜回绝了他。就在遭到拒绝那一刻，张娜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感到自己被排挤在外的孤苦。他渴望在这个既干净又温暖的家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那莹洁如玉的瓷器，那五颜六色的书藉，那软软的能让自己陷在里面的床，床头那光线柔和的灯，还有那在临睡前给自己讲故事的女人……这一切他都想据为已有，不与他人分享，除了那个来到这个家时间比他长。长的眉清目秀、沉默寡言的小男孩之外。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他想拥有支配眼前这一切的权力，他在向别人召示这种他渴望拥有、却一直不曾拥的权力时，所采取的方式就是毁坏。这不能怪他，“你不应该责骂他！”张娜在黄建对面的沙发坐下来，顺手拉过儿子揽在怀里看着黄建那因怒气而显得有点扭曲的脸。“他只不过是个孩子，并没有犯下什么不可铙恕的大错，我可以收拾，明天这一切还是井然有秩！”
“那你打算拿他怎么办？”黄建的话充分的表达出了他在面对这个生命该如何取舍的束手无策和彻底的无能。但他不想表现出自己的软弱和残酷，他要把这个问题的份量全部压在张娜的身上。在他那精明又俗气的思想王国中，这件事和自己毫无关系，他只是一个被莫名其妙的卷入其中的人。多一个孩子就注定要多操一份心力，可自己对这个突然来到家中的小鬼头没有一丝一毫的亲情。他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让他看了不舒服。那一双漆黑的只有鬼魂才肯在里面游荡的眼睛更让他倒胃口。还有他在家里撞来撞去的样子就如同一只不曾被人类文明驯服的小野兽。
这件事情在张娜这里就远不如黄建想的那样复杂，他是一个无人照看就要枯萎死去或者长成畸形的生命，他浑身洋溢着儿子身上不具备的勃勃生气，她可以斩钉截铁的说，这个家有了他就会少很多忧愁。虽然自己会变的比以前忙碌，但那种整天无所事事的生活正在拖垮自己，在那样的日子里，她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年老力衰的老妪，和那个活在黑暗之中依靠过去支撑的生命的母亲没有什么区别。但这个孩子会改变这一切。更重要的是她打从心眼蔑视那种将孩子弃之不顾的女人，所以她不能像她那样狠心，再次将这个孩子遗弃。名字她都想好了，“就叫黄明轩，”如果黄建不高兴，那就叫张明轩。在张娜心里她没有意识到，想留下这个孩子还有重要的、她不敢轻易面对、也不可能提及的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个孩子虽然不是自己所生，但他和儿子黄明浩一样是一个上天赐于自己的生命，她可以将一切拒于门外，可她不能对上天的旨意有丝毫的怠慢。
“我决定收养这个孩子！”张娜果断的说道，口气中没有给黄建留有一丝可回旋的余地。“以我们的财力和精力，多抚养一个孩子应该不算什么。”
黄建冷冷的笑了一声：“是，你说的不是什么问题，可你想过没有，抚养他除了你说的那些之外，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付出感情，为他以后的每一步提心吊胆，还有在他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如果他决定离去，你确信能经得起那种伤痛的打击吗？这样的例子我不用多说，你看看你的父母就可以知道后果会是个什么样子了！”
这是婚后五年中，张娜和黄建之间第一次发生争执，以前他们以为他们一生都不会有口角之争。可它一旦爆发，就好像是五年的同床共枕加深的不是彼此对对方的爱意，而是一种酝酿已久的仇恨。“如果你坚持要把这个孩子送出，那我觉得你就是一个除了感情之外可以拥有世界的人，抚养这个孩子是我对这个让我们争执的问题所做的选择，留下他是我在这个家中所拥有权力，我并不认为这会加重我们的感情负担，我对孩子们会一如即往的倾注我全部的爱，并不是他的出现会平分我对女儿和儿子的爱，而是因为随着他的出现我的爱也会增加一部分！我并不以为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你是我的丈夫，我渴望得到你的支持和对我所做的决定给于尊重！”
看着一意孤行的妻子，黄建表面妥协了。这也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颗种子，他期望在那个孩子长大成人之后，会带将张娜打绝望的深渊中，永世不得翻身。让自己的预言全部成真，让张娜在无边的痛苦中渡过她悲惨的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