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風起玉山 虬云催雨雷滿天 -- 第十七回
此时在林外最大的玄色大帐之中，正襟危坐了几名颇具仙风的老道与几名中年道士还有一名华服少女，身披落地轻丝，戴了面纱却也坐在上首，下首处立了几名年轻道士，身背铁剑，在旁随侍，其中一名正是那日玉宁县中替胡媛教训泼皮之人。
上座四名老道，其中一人，三缕长须，样貌清瘦，却极有威严，道：“众位，今日已是我等攻上这玉山天栖洞的第二日，大家以为战果如何？”
在座几人相望一眼，鸦雀无声，一名黑须道人侧身道：“启禀督教师伯，我与衡师兄已派各自弟子去多多收集木柴湿草，不多时便可回转，辅以我宫中秘药混入烟内，定能将那些狐精赶出来，自投罗网，到时一一斩杀。”
老道不置可否，嗯了一声。
黑须道人身旁一名四十许颇为儒雅的道士站起身来，几步来到当中跪下，道：“禀师伯，前日攻打山门之时，弟子轻敌冒进，致使二位师兄与众弟子惨遭那妖怪毒手，弟子愿领责罚，请师伯发落吧。”说罢伏首，眼中隐有泪光。
上座老道与旁边三位略一商议，道：“今次我天阙宫大举伐妖，一是为民除害，二者也是为了给宫中弟子一个历练的机会，挑的大多是中游的散妖，初战之时便是我等也未曾在意，非你之过，吴师侄，起来吧。筱彦，扶你师傅回座。”
那名身背铁剑的年轻道士忙走到下跪之人身旁，将他扶起，搀入原位。
老道接着道：“这玉山狐族，据我所知两百年前也是妖界一支大族，只是当年出了变故，妖魁青尾天狐再也没了消息，后来从别处得知，原来她早已坐化，洞中只有一干妖狐。”
边上一名矮个老道，手捻长须，道：“嗯，赵师兄说的不错。这玉山的狐妖从不出世，杀与不杀，原也无妨，只是咱们前些时候除的尽是不成气候的精怪，三两下便取了血丹，这才找上这天栖洞来，希望有所斩获。”
左边一位头戴镶珠道冠的金面老道摇头道：“王师弟此言差矣，妖就是妖，天性残暴，祸害人间。自古人妖不两立，我辈修炼仙术为的便是除魔卫道，取丹只是顺带之举，不可本末倒置。”
那王姓老道微微一笑，道：“乔师兄一身正气，可敬，可敬。等回转宫中分丹之时可别忘了方才之言。”
“你！”乔老道一时气结，正要反唇相讥，却被那赵姓督教伸手打住。
“你二人也是一派长老，怎可在人前如此，也不怕弟子们笑话。”余光瞟过边上少女，见不着她神情便转过头望向右边那位一直未曾开口的白面老道，“何师弟，你以为如何？”
那何长老微一沉吟，道：“贫道上山之时众妖已退，但从受伤弟子的伤势与描述看，这天栖洞中的老妇极有可能使得是幽泉炼魂之术，其余诸妖除了宝物犀利，更有林中妖阵相助，进退自如，反观我等远路而来，对此地知之甚少，轻敌冒进，遇敌受挫后难免缚手缚脚，初战失利也在情理之中。”
一席话说得众人频频点头，赵长老也颔首道：“嗯，何师弟所言甚得我心，眼下虽然贫道用九宫鼎布阵困住狐妖，但进退不得，不知师弟可有何良策？”
何长老道：“我料这天栖洞里以那老妇修为最高，但未必便胜过了诸位长老，只要我等将其制住，再由三代弟子牵制那几名大妖，余下的喽啰不足为患。关键处在于如何将一干狐妖引出洞来。”
赵长老道：“嗯，师弟言之有理，但如何引蛇出洞倒是个头疼之事。”
何长老道：“贾、衡二位师侄之法未偿不可一试啊。”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盒，交给那黑须道士，“此乃乌硫胶，燃火之时拍碎投入火中，生烟可驱百里蛇虫鼠蚁。”
就在此时忽听帐外惊叫连连，众人一惊，面面相觑，有执事弟子进账禀报：“启禀诸位师叔伯，大事不好，营地四周忽然冒出无数鬼卒，凶恶难当，已有数名弟子遭了不测。”
众人一听，均感重大，几名三代弟子当先冲出帐外，几名长老也随后而至，只有那少女仿若不知，微闭双眼，犹如老僧入定。
四长老出帐一瞧，都是愕然，只见漫山遍野阴风呼啸，营帐周围的四五代弟子竟然相互搏杀在一处，又有人对着空处胡劈乱砍，狂叫不已。赵长老眉头紧皱，拍了拍乔长老背上，乔长老会意，探手摘下道冠上那颗紫色玉珠，往空中一祭，紫珠急旋，散发一片淡紫光华，照在场中。
一望之下大伙只觉背脊发凉，这林外竟布满了枯发獠牙的厉鬼兵卒，持着缺口大刀，遇人便砍，有三代弟子机灵，想到关节所在，忙取来牛目泪水分与众弟子抹在眼皮处，才得看清敌影，与之搏斗，至于那些四五代弟子大部早就着了道，被那金眼小鬼乱了心性，变得暴戾好杀，敌我不分。
这时有几只恶鬼冲到众人跟前，被何、王两名长老挥袖击退，各自取出法宝，施展神通，令其不能接近分毫。
“这定是老妖使的邪术，欲乱我阵脚，待贫道施法，送这些鬼卒一程！”乔长老暴喝一声，须发皆张，喝声震耳欲聋，那些自相残杀的弟子身形巨震，登时瘫软在地。乔长老一拍背后长剑，祭在半空，口念驱鬼法诀，借紫珠之力，注入剑身之中，幻化出无数剑影，悬在众人上方，与那被胡媛杀死的铁剑道人所施之法颇为类似，但更显威势。
这鬼卒自然是胡媛所放，趁众道士忙于应付恶鬼之时，弄昏了那几名守鼎的童子，待白光稍退便驾起遁光，直冲入紫竹林中。
一穿过竹林，便有几处妖阵催动风雷之力袭来，被胡媛一一化解，有人大叫道：“杀不尽的贼道，看枪!”正是那七长老胡青祖，此时白衣染血，甚是可怖。胡媛一闪身避过，娇吒道：“老七！”
胡青祖见是胡媛，不禁大喜，赶忙上前见礼，道：“族主，您……您可回来啦。”
旁边几名正催动妖阵的长老也瞧见了，将阵枢交予其余子弟，奔到胡媛跟前，大难前相逢，自是有无数话语在嘴边，却终究说不出来，只是虎目含泪。
胡媛看在眼里，见几名长老都在，轻声道：“姥姥呢？”
胡洪仙回道：“黑姥姥力战四名老道，负伤在旁调息，我等各自驱动妖阵以防敌人来袭。”
胡媛来到黑姥姥处，只见姥姥披头散发，盘坐地上，左臂枯槁，微微颤抖，心下一酸，唤道：“姥姥，姥姥。”
姥姥睁开双眼，仍是一片清明，哑声道：“丫头，见着两个娃娃没？”
胡媛点头，道：“静儿与一浩安然无恙，我叫嫣儿留在千草山照料，应无大碍。”
姥姥含笑道：“如此，老婆子就放心啦。”
胡媛道：“姥姥，您的左臂……”
姥姥低头看着枯手，苦笑道：“挨了那老道一剑，便成了这副模样，不碍事。”
少时，胡媛便将这几日发生之事听了个大概。
原来三日之前，有巡山子弟遇着几名天阙宫道士，回禀众长老。胡洪仙得知后为了稳妥起见，便叫子弟发动洞府周围六个妖阵，想以幻术瞒过了几人也就罢了，哪知那几名道士在一个蒙面少女带领之下竟直奔天栖洞而来，等众妖发觉之时已然晚了。那几人寻得山门入口，便打出火流星，半日后竟有不下两千余道士御剑飞至，将紫竹林团团围住。
而同时间，千草山被大批天阙宫道士围攻，洞中子弟猝不及防，死伤大半，姥姥一人难挡对方三名老道夹击，被逼的节节败退，最后退入黑仙人洞中，有一矮个老道竟丧心病狂用巨大降魔杵法宝震塌山洞，要将众妖困死其中。姥姥施法救出其中大半，胡清与胡婉夫妇为救一浩惨死洞中，姥姥将众妖安顿在一处密洞之内，便出洞与天阙宫道士厮杀，并将其引向天栖洞来，欲合众妖之力击之。
谁想刚一到紫竹林外，正遇上天阙宫道士入夜后在一名中年道士带领下围攻山门，一场血战，杀的昏天黑地，一夜之间，双方死伤无数，最后狐族靠着妖阵勉力守住竹林入口，而林外道士也改为围而不攻，原地扎起营帐，又在林外布下九口铜鼎法器，将狐族困在林中，不得而出。双方僵持不下，直到胡媛赶来。
胡媛听罢，也将万妖大会上发生之事挑重要的说了，当说到金顶老怪扮猪吃虎，竟想杀了五云老祖取而代之时，尽皆愕然，又对胡媛伤势忧心不已。
胡媛道：“天阙宫这次竟有这么多子弟出山，还派出了四名长老，定是与那五云老祖勾结，存了亡我之心。眼下敌强我弱，外无援兵……”说罢瞧着这百余狐族子弟，竟无一人不带伤，无一人不流血，“天狐一族呈自上界，除非天要亡我，又有哪族敢动我根基。今日一战，我族精英尽皆在此，便杀个痛快，教来犯之敌晓得我狐族一身傲骨不可欺。待来日，黄泉路上，胡媛与众子弟一道，笑对先祖。”
众妖胸中一热，听完只觉妖血沸腾，心中再无牵挂，群情激奋，忍不住对着初升明月放声高呼，一声声凄厉嚎叫回荡四周，久久不去。
胡媛见到胡青祖，想起一事，把他唤到身前，将怀中嫣儿的一缕秀发交到他手中。胡青祖见了，虎目闪光，久久不语，将黑发郑重收入衣襟中，贴身收藏，一转身，提起丈三雕龙青铜戈，大步回到阵枢之中。
胡媛忽觉袖中一动，却是那鬼哨爆开一道裂痕，胡媛知道，林外阴兵鬼卒已然被破，暗叹一声，翻手亮出碧箫法宝，纤指抚在玉蝶之上感受那传来的丝丝暖意，默默祷告，“师尊，媛儿尽力了，如您在天有灵便佑我狐族存留一脉得以传承。”
过不多久，林外冒出滚滚黄烟，被道士做法引来白风，直灌进天栖洞来，洞外场上立时黄烟弥漫，有几名伤重子弟登时不堪忍受，一头栽倒在地。
姥姥见此景喝道：“离地三寸没有烟，控阵之人严守阵枢。”众妖依命伏在地上，果然好了许多。
胡媛默念法诀，找来一阵清风，与那鼓烟白风抵住，林外作法之人显是法力高强之辈，有所感应之下，更频频催动，小小的竹林径内恶风呼号，枯叶乱飞，到最后，林中紫竹终于撑不住两股巨力相抗，分崩离析，飞散得一干二净。
天阙宫道士一见，也不用长老出声，便在几名三代弟子率领下，先一步杀入阵中来。各持兵器法宝，唤出灵兽祥光，一面抵挡妖阵五行之力，一面与狐族众妖搏杀。
好一场恶战，胡洪仙眼见不妙，一步踏出，摆开荒水琴法宝，轮指疾弹，丝丝妖力借琴弦振动荡出一道道利刃灵波，袭向入口处，最先抢进的几名道士躲闪不及登时被削去半个脑袋。
后面三代弟子瞧见厉害，祭出手中法宝，十余柄飞剑带着五色光华，分上中下三路尖啸着直奔洪仙而来。胡庸白须飘飘，大喝一声：“大哥莫惊，待小弟于你分忧！”与胡青祖一道，妖力狂注手中法宝，与那些飞剑缠斗在一处。
胡媛与姥姥背对天栖洞巨大石门，倚墙而立，面罩寒霜，冷然瞧着众道士逐一击破妖阵，二妖此时并未出手，只在体内疾转血丹，凝聚妖力，便要在最后一刻，施展两伤法术，不求退敌，只求与敌同归于尽，以证狐族傲骨。
然而，毕竟势力悬殊，战不多时，场中只有三名长老与两名护洞子弟，也都身负重伤，胡媛宽袖一挥，将三妖自战圈摄出，拉回身前。天阙宫千余道士全挤进来，以半月之势将诸妖围住。
人群后面步出四名长老，几人见过姥姥，却不认得胡媛，此时见到不禁一怔，但也看得出她身份。那赵长老自觉胜券在握，对着胡媛悠然道：“你便是这天栖洞的妖魁么？”
胡媛不答，只冷冷瞧着面前众人。
这时就听人群中有人惊咦一声，那名叫筱彦的年轻道士见到胡媛禁不住呼出声来。玉宁城中一别，这月余来，他对胡媛久久不能忘怀，以至于每日精神恍惚，只恨梦中不能相见。此时此地相逢，脑中只觉天旋地转，两腿发软，胸中狂跳不已，一时竟看得痴了。
好在四长老未在意一名四代弟子的失态言语，全神关注于场中二妖。
赵长老接着道：“好，不答我也不打紧，你当知道斩妖除魔乃是我玄门正道之旨。今日攻上玉山，便是要替天行道，保一方百姓安泰，免遭妖孽屠戮。”
胡媛道：“我天栖洞狐族素来与世无争，从不踏出玉山半步，何来屠戮百姓之说。倒是你自诩为正道，却勾结妖魁，四处杀戮妖界生灵，掠宝取丹，无所不为，还编出恁多借口，妄图指鹿为马，颠倒是非黑白。”
四长老听完一惊，暗道，与五云老祖密约，乃是宫中头等秘密之事，她一个山中野狐从何得知，但此地毕竟不宜查问，叫四人平白出了身冷汗，但心中均打定主意，今日务必要诛杀这洞前一众妖狐。
那矮个子王长老闷哼一声，道：“哼，死到临头还在这胡言乱语，逞一时口舌之快，今日若不收了你，怎显出我天阙宫除魔卫道的手段！”
说罢，王长老单手一抬，祭出一柄宝剑，青色剑身，剑柄上镶有七颗紫星，在他头顶一个盘旋，便直刺过来，没有半点花哨，只带过一道淡淡尾迹。
这一剑看在那些修为平常的道士眼中，倒觉得有些过于寻常了，暗忖道自己大约也能使出这样的御剑术，顶多法宝不如前辈罢了；但落在胡媛，黑姥姥这样的老妖眼里却暗呼厉害，看似一剑，却含了隐隐约约五道剑芒，将上下左右正前五个方位罩在其中，叫人无处可逃，尤其那淡色剑迹，旁人不识，姥姥却认得一清二楚，分明是九离真火精炼过的仙剑才有的“剑晕”，对妖类鬼怪伤害尤其巨大，先前击伤自己左臂的想来便是此人了。
姥姥倏地闪到胡媛身前，双手各掏出一枚弯弯白牙，见剑芒攻到，突然腕上用劲，双手作爪状一箍，两枚白牙放出奇光，相对射出，分两侧正击在剑身之上。七星宝剑大震，发出尖锐嗡鸣，如怒蛟狂挣，五道剑芒一齐暴涨，不取姥姥，却停在跟前耀武扬威，显然欲当面先破了双牙法器再击杀本尊。
白牙法宝在剑芒中咯咯颤抖，姥姥额头见汗，似在勉力支撑，那王长老见状哈哈大笑，手下掐诀，一催宝剑，剑芒更盛三分，白牙终于不支，哀鸣一声，化为齟粉。七星剑得势再进一步，直奔姥姥胸前，姥姥一带衣裙，堪堪擦着剑芒避到旁边，宝剑在老道操控之下，衔尾追至，姥姥被追的东挪西跃，不多时已到众道士跟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