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風起玉山 虬云催雨雷滿天 -- 第九回
在村里，那摆茶摊的老头问起三妖：“怎地，你们上这儿来却连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么？”
胡媛道：“不瞒老丈，我等游玩至此，故而不知。”
老头道：“行啦，小老儿这月余来，见了百多你们这样的，都生得怪模怪样。”说着冲老怪一努嘴，“喏，就像他这样的，嗯，就你们二人还有些不同，也懂得礼数，叫我老张头就好，此处呢，叫回砖村。”
老怪撇了撇嘴，呸了一口，不睬那老头。
胡媛笑了笑，道：“好怪的名字，请问老丈，不知你所说的人去向如何？”
老张头放下手中茶壶，向后一指，正是梁耀山处，“还不是那儿。”
三妖互看一眼，心下明了，这一月来从这上山的多半便是前来赴会的各方妖首，老头说过了百余名，大约是如他们一般按落云头先行打听的，其余腾云驾雾飞过去的，恐怕十倍之数。
老张头看看他们，又道：“你们果真是去那梁耀山？天色将暗，那山中又闹鬼，还是不去的好。”
老怪一龇牙，道：“闹鬼？我便是抓鬼的祖宗，有什么好怕？”
胡媛道：“多谢老丈，只是我等有要事需进这梁耀山，老丈好意，我等心领了。”略一颔首致礼，便与老怪，嫣儿一道，朝那山上走去。
只听见身后老张头兀自嘀咕：“唉，那破山有什么好去，年纪轻轻的，跟那老怪物起什么哄。”
金顶老怪充耳不闻，两眼一翻，又呸了一口，“若非不想徒惹是非，早将那老瘟瓜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使，呸！”
二女听到，道：“寨主何必跟一介凡人计较，明日便是会期，我等还是赶路要紧。”
老怪道：“依我看飞上去马上便到，何必走这山路。”
嫣儿道：“寨主，我主早说过了，一般老妖盘踞的山头都有幻相迷阵以御外敌，飞在云头最易出事，还是谨慎为上，对么？”
老怪一摆大手，道：“行啦，行啦，恁多话。”
嫣儿一笑，闭口不言。
行至月上中天，山风见冷，林中满是树叶梭梭之声，三妖忽然于山腰处立定。此时三妖均是双眼放光，二女狐族青绿之色，瞳芒妖异，老怪猴属金黄之色，光华内敛，在这黑夜之中看来颇为诡异。
老怪沉声道：“仙子怎么停了？”
胡媛不做声，只朝不远处一棵巨树看去，面沉似水，双目妖芒大放，老怪与嫣儿顺她目光望去，那巨树黑冠奇形怪状，映在周围黑影之中，显得极为可怖。
此时只听那巨树上忽的一声凄厉长啸，犹如锯木之声，从天而降，“狐族之主果真不同凡响，竟能疾行之中察觉本将藏身之处。”
胡媛眼中碧芒一闪，看清来者黑影，背带双翅，张开两丈有余，夜色中好像巨蝠一般，中间两点红星，闪烁不定。
呼吸间那人便落到三妖面前，三妖这才看清他模样：此妖身高一丈，头顶黄发束于脑后，小眼尖鼻，血红嘴唇，说话间尤为醒目，一身锁子软甲，裹了黑色披风，却掩不住身后那对肉翼不时抖动几下。
胡媛并不应声，只是瞧着他，那人血红大口一咧，道：“我叫屠琊鬼，也叫飞天夜叉，是老祖座下八名妖将之一，有失远迎，还请三位包涵。”再朝胡媛与嫣儿一礼，“仙子，九长老别来无恙否。”
胡嫣儿微微颔首，胡媛一笑，道：“屠琊将有心了，两百余年未见，翼上疤痕还在么？”
那妖将也是一笑：“还在，还在，烦劳仙子挂心了。这位便是摩云寨的金顶寨主吧，失敬了。”
老怪嘿嘿道：“嘿，妖将连我这等荒岭野猴也记得，失敬的是我才对，哈哈。”
屠琊鬼道：“寨主之名早传遍我梁耀山府，明日还要看寨主雄风，到时好叫我等一开眼界。”
老怪一愣，道：“妖将此语何意？”
屠琊鬼哈哈一笑，道：“寨主明日便知，在下不便多言。”
胡媛道：“明日会上少不得还要屠琊将略作安排，我等可以上山了么？”
屠琊鬼往旁边一闪身，让开去路，道：“这个自然，三位，请！”
三妖绕过屠琊鬼，直奔日来峰顶而去，背后屠琊鬼瞧他们走的远了，低头嘿然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大翅一展，飞回那巨树阴影之中。
三妖夜色中又行了半个时辰，越过一处山坳，眼前一亮，收住脚步定睛细看，前面现出一片空旷地，灰蒙蒙，正映着月光，泛出诡异光亮，走近了才发现，全是用四尺余长，三尺余宽的方石铺就，高出平地数寸，四周可说相当整洁，两侧是万丈悬崖，不远处，一座大殿，看得三妖暗暗称奇。这大殿，足有十数亩大小，两丈来高，檐下挂了无数灯笼，将内里照的通亮，几百根玄色石柱顶住，虽不显华丽，但气势非凡，令人叹为观止。
金顶老怪咋舌道：“好大的手笔！”
胡媛朝里细看，见殿下三三两两坐了足有几百人，有的蒙头大睡，有的将自己挂在树枝之上小憩，有的聚在一起商谈，大部分却是自划地界，闭目养神。胡媛不甚外出，识得的不过几人，那金顶老怪交游甚广，一看之下，道：“哟，好家伙，这么多成名老怪都来啦，看样子那五云老怪今次绝不简单啊。”
三妖走上前去，那殿里众妖早有瞧见他们的，嫣儿走在胡媛身边，觉察到那么多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颇不自在，胡媛倒镇定自若，始终嘴角含笑，但也不多言，只跟在金顶老怪身后，倒仿佛两女是他的丫鬟一般。
早有人喊起来：“哟，这不是秃顶老怪嘛，怎地还带了两只母的啊？哈哈”
“金顶寨主，别来无恙啊，身后的佳人可要给我等介绍一二啊。”
“这老不修的猢狲，我还当他也被老祖手下妖将杀了呢……”
“……”
“……”
一时间嚷什么的都有，老怪一一答过，与胡媛，嫣儿二女一拱手，道：“二
位仙子，我去那边与老朋友叙叙旧，明日再会合如何？”
胡媛道：“寨主自便，我二人也要四处走走。”
老怪告个罪，自顾自去了，留下胡媛二女。
胡媛道：“你瞧这殿中之人，气势不凡，想来大都是一方的大妖，此次却都甘愿前来，说明那老怪势大犹在你我想象之上，偌大的大殿，却连一名妖将也没见到，只几个喽啰在这应付，咱们一切小心为上。”
嫣儿道：“嫣儿记得了。族主，我们不如找个清静处歇息，此地乌烟瘴气，况且被那么多人盯着，大不自在。”
胡媛笑道：“不错，我也觉得此地空气浑浊。”
二女腰肢一摆，莲步轻移，在殿角石柱下寻了个干净的所在坐下，瞧着天上繁星，没一会儿，便闭目练功起来。妖类大多不善群居，除了个别相熟之人外，都是独自占个地方，并不与人交谈，倒叫二女乐得清静。
等到东方泛白，天色渐明，胡媛感到那第一丝红光照到脸上，睁开双目，身子不动，就这般看着红日初升之景，此地乃是日来峰顶，周围一览无余，胡媛望着眼前壮丽之色，不禁叹道，真日来之峰也。
日头升的极快，转眼间便跃出山线，跳到空中，变红为黄，初秋艳阳此时已开始放出暖人热线，其余众妖也醒过来，场中气氛就如周围温度一样，越来越高。
有几名膀大腰圆的粗壮喽啰此时走来，往场中一看，互望一眼，同时举起手中巨大号角，鼓起腮帮，一股浑厚庄重号音犹如实质一般，硬生生将众妖吵闹之声压下。旁边崖底倏然飞起三道人影，停在空中，正是八大妖将中的三人，那晚上出现的屠琊将赫然在内，六道冷冽之光场中一扫，众妖均感后背一寒，暗道，好强的气势。
随着三将出场，崖底紧接着传来隆隆之声，好似万马奔腾而来。众妖瞪大眼睛瞧着，突然一片刺目金光升起，几乎叫人不能直视，等到觉得金光渐弱，定睛看去，吓了一跳，眼前崖壁外，停了一架金色兽辇，两名赤甲妖将抬住，辇后一名妖将，白发飘逸，面无表情，手中擎了云罗宝帐。辇中端坐的赫然便是五云老祖。
众妖大都没见过五云老祖，不禁细看，只见他：一头白发罩顶，上戴宝冠，垂下两缕金丝绦带，双颊深陷，麒麟眼，橄榄瞳，碧芒外放，狮子鼻，长须胸前垂卧，一身白金旭日云纹袍，腰间系一根盘蛇丝带，双手拢在袖中，顾盼之间，不怒自威，隐隐透出一种久居权位的气势。与他一比，旁边几名妖将反而犹如无形了。
胡媛一见五云老祖，胸中一阵翻腾，原来未见之时还能平心静气，等到仇人现身，脑海中倏然浮现那一幅幅血腥，惨烈的画面，耳际凭空响起族人凄厉的尖嚎和骨碎血爆之声。一旁嫣儿轻碰了一下胡媛，方才缓过神来，眼中已含了晶莹，沉声道：“不碍事，瞧瞧这老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五云老祖双目一睁，精光在下方众妖间一扫，扫到胡媛时微怔片刻，随即一笑，道：“诸位道友，远路来此辛苦了，本尊招待不周，还望见谅。”大手一抬，身后掌帐妖将脚下风起，飞到场中，手中云罗帐往地上一插，立时迎风见长，变为丈余高一面巨大华盖。只见周围喽啰纷纷跪倒，口中呼道“五云遮日，威临四方”。那两名赤甲妖将足踏妖云，停在场中，放下兽辇，众妖这才看清这二将相貌，心中惊道“好魁梧的大将”。
这二将方才在变边之时尚且看不出来，此时离得近了，众妖才发现：足有丈五上下，环眼蛟头，檐骨无眉，双眼红光四射，膀阔腰圆，一身赤甲裹住，黑袍斜搭肩上，足下狮头快靴，往场中一站仿佛两座金刚一般。
这时，那五云老祖一挑珠帘走出辇外，来到石坪中央站定，六名妖将分左右立在身后，四周平白添了一股肃然之意。
只听五云轻咳一声，道：“诸位，今日之会实乃我妖界盛会，一千四百四十位一方霸主，除了六名在道上出了点小小意外，不能前来，竟都在今日到齐，老夫不禁回想当年万妖大会之时，说是万妖，哈哈，不过几十名好友而已。一晃两百余年啦，真叫人不胜感慨。”说到此处，唏嘘不已。
胡媛混在人群内，耳中听那老妖说话，眼睛却盯住老妖身后立着的那六名妖将，瞳中蓝芒微闪，越看越是心惊，她天狐真身大成，独具“紫府真元气”神通，功聚双目能透形辨骨，比之传闻中照妖镜法宝亦不遑多让。
只听得旁边两名妖怪低声私语：“…不是八大妖将么？怎地还有两名未到？”
“谁晓得？！这五云老祖行事颇有心机，没听他说么，有六人未到，我看不是未到，是到不了啦。”
“你是说……”
“嘘，你看老妖身后六名妖将，可认得么？”
“怎么不认得，那白发的掌帐妖将便是排行第三的白胧将白暮郎；那两名穿了赤色铠甲的，便是排在七，八位的赤威将赤怨和赤殇将赤邪；边上一袭黑色斗篷，生一对肉翼吊死鬼一般的，肯定是那屠琊将屠琊鬼了，排第四；左边青面之人，持了那根招牌般的‘三蛤棒’，不是老五伏逆将羽兕是谁；右边角上的大胖子，不用说，定是火流岛的龙嗣将疯龟了…….咦，独缺了第一圣清将奕清与第二的弘溟将夕溟子，真是耐人寻味呀。”
胡媛依这二人所说次序挨个瞧去，除了那伏逆将与白胧将真身不识之外，其他几妖看的分明，那两名赤甲妖将乃是灵山雷犀兽，屠琊鬼自不必说，真身蝠翼双头蜥当年与她虽未动手，但也算旧识，至于那疯龟一望而知，是一只千年道行的西海巨龟。她倒不是奇那几名妖将真身皆是天地灵兽，而是惊讶他们每人都有千年以上的道行，不知五云老祖怎能在这二百余年中聚起这些凶狠角色，心下不禁对那五云老祖忌惮之意更浓。
此时就听五云老祖一声长笑，道：“此次我万妖之会，盛况空前，老夫有幸作为东道，自不敢怠慢。人来，令诸位落座。”
“得令！”一旁龙嗣将疯龟走出来，往场中一站，突眼朝左右一扫，伸出带蹼巨爪在头顶上合起，浑身顿时妖气蒸腾，突然暴喝一声，双掌两边一分，巨爪虚抓，两边山地下响起隆隆闷响，山体微动，众妖大惊，急忙退出十余丈，只见所站之地土石上涌，犹如水波一般，一时间飞尘弥漫，叫人不能看清，只听其中金石之声此起彼伏，片刻后，尘烟散尽，回复宁静，大家往场中一瞧，尽皆骇然，所站之地哪还有半块平地，取而代之是一片石凳，足有千余张，个个雕划齐整，大小均匀，只有前排八张石椅略大。
再瞧那疯龟，立在场中，蹼爪略伸，巨口一咧，嗓音沙哑，说不出难听，道：“嘿嘿，请。”满脸得色溢于言表，朝众妖一躬身，便回到原位。而场中小妖引导众妖落座其中。胡媛与嫣儿本想寻个边角之地，却见一名小妖过来，执礼将二女带至那八张大石椅前，胡媛一见其他六张所坐之妖，心下恍然，这大椅正是为四大妖族而备，无奈之下只得微一顿首跟嫣儿落座椅中。
妖群之中突然响起一阵掌声，一名矮胖老者排众而出，笑道：“妙啊，龙嗣将的‘流波功’竟还有如此妙用，真叫人大开眼界了。”
五云老祖身后早有小妖搬来龙座，此时老妖端坐其上，瞅见鼓掌之人，嘴角微翘，道:“原来是南海朝阳尊者，龟将的流波功与你的抚浪七诀颇有相互印证之效，难怪如此了，过会儿还望朝阳尊者不吝显露一二。”
“岂敢，岂敢。”那朝阳尊者脸色微变，口称岂敢，便又退了下去。
五云老祖整了整胸前飘带，起身来到座前，朗声道：“诸位，今日之会，可说前无古人啊。呵，今天这梁渠山日来峰上在座的，都是一方成名的霸主。”说到此处，有意冲四妖族魁首坐处顿首一礼，接着道，“可是，老夫想问一句，曾几何时，诸位可想起当年受人追杀的狼狈？曾几何时，诸位可还记得至亲好友陨落于凡人剑下？就算如今雄霸一方，难道心中就从未有过莫名心悸？这眼前大好光景不定便成了修罗地狱。”说罢，停了口，朝两边众妖望去，只见众妖此时或低头沉吟，或拔颈观望，或交头接耳，显然此话道出了眼前众妖心声，五云老祖接着道，“当杀妖取丹之举在凡间成了家常便饭，当凡间修士时不时地扛着斩妖除魔的旗子四处杀戮我辈同道之时，老夫试问一句，诸位就不曾觉得下一个会落到自己头上？”最后一句出口，众妖只觉背脊一凉,额上不禁渗出汗来。
实则五云老祖之言也不可谓危言耸听，凡间修道之人确是如此，这千万年来也不知屠戮了多少妖禽怪兽，在修道宗门看来，人为万物灵长，其余皆是异类，属禽兽鱼虫之流，无灵智，无道义，只知饥食寒迁，乃是畜生道。太古之时，凡间人丁毕竟稀少，天地间立身不易，无暇他顾，有修天道之士，大都感悟五行，以山川禽兽为灵，以蛮荒之广，物产丰富，成精妖属也不愿轻易招惹，而五帝之后，制化之下，民智愈高，私意愈胜，世风轻浮，凡事一己为先，只道这世间万物皆为人所用。有古修士偶然得知成精血丹对凡人练道大有助益，便开了屠妖先河，初始之时只寻些灵兽奇虫，但人心不足，到得后来，便是成了人形的精怪，被人恃强凌弱之下，也难逃开膛破肚，剔骨取丹的噩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