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 -- 四、我越过喧嚣的红尘回来,只是为了死在你坏里
南芒镇。
一辆牛车缓缓驶进镇上的集市,赶车的是个嘴上衔着草根的俊少年。
他吁的一声把牛车停在一处茶摊前,身手矫健的跃下牛车,他掀起帘子朝里面喊了一句:“老爷夫人,这有个歇脚处,喝点茶水再上路吧。”
牛车里一个女子千娇百媚地应了一声,缓缓伸出一只手来。
俊少年忙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将她迎出来。
随后,又有个男子故作威严咳了一记,俊少年同样恭恭敬敬迎他下车。
“小白呀。”刘老爷清清嗓子道,“把夫人的软垫拿下来,这椅硬得很,夫人坐不惯。”
“是,老爷,小的这就去拿。”小白少年立马机灵地钻进牛车。
一旁的刘夫人千娇百媚笑道:“还是给老爷吧,老爷上了年纪,身子骨自然比常人弱些。”
旁人看着,都心下羡慕这对夫妻恩爱非常,更对那机灵俊俏的小跟班生出些喜爱之心。
小白非常善解人意地拿了两个垫子下来,毕恭毕敬递给二人:“老爷夫人,有两个软垫子,一起坐便是。”
老爷夫人相视一眼,忙忙推开:“还是小白坐吧,都颠簸了数日,你这小小的身子骨必然受不住,嘿嘿嘿……”
“不不不,小的怎敢逾权越矩呢?还是老爷和夫人坐吧……”
于是,这三人你来我往,你推我让了半柱香时间,看得茶棚里一个黑脸汉子大为不满。他行走江湖,最赍恨这等惺惺作态的小人。于是,他大步走来夺过了那两个被推来推去的软垫子。
“你们不坐,老子坐!”他抢了软垫去,二话不说往椅上一放,大大方方坐下来。
刘老爷三人等目瞪口呆数秒,心下念了句:阿弥陀佛。
“啊!”黑脸汉子大跳起来,喊声直冲棚顶,竟震下一层薄灰来。
“天气不错。”
“啊,是么,这茶桌也不错。”
“就是有点吵。”
三人言不着边,东拉西扯了一些话,一点都不晓得反省自己刚刚做了多么惨无人道的大事。
那软垫子里,扎了满满的两百个针锭子。
三人在茶摊上坐定,要了两壶上好的茶水就着糕点吃。
席间,刘老爷低声对小白道:“白妖怪,你作孽了。”
小白看了刘夫人一眼,眼底含笑:“那针锭子是小当子扎的。”
刘夫人娇媚一笑,斜睨一眼刘老爷:“却是刺老头出得主意。”
正说着话,万里无云的天空忽然飘来几百个形状奇异的大风筝,密密麻麻地遮住了天光。偌大的阴影笼罩下来,三人奇怪地抬起头看。
这时,小镇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鼓声,镇上的人听了这鼓声竟都放下手中的活计欢喜地跳起舞来,手舞足蹈间,人人口里念着一个奇怪的名字。
“什么是朝圣祭?”刘夫人奇怪地问。
刘老爷答道:“那是微洗国的一种祭祀仪式,为求死去的灵复生所举行的一种愿祭。每年四月四、七月七祭祀者拿着血去祭魂,每年九月九举行盛大的朝圣祭,削肉铸身”
“削肉铸身?”刘夫人面色发白,紧张地问,“削谁的肉?”
刘老爷扫了一眼周围起舞的人,慢慢说道:“自然是他们的!”
“他们?啊。”刘夫人睡下眼帘,眼下投映着一层暗影。
刘老爷点点头,道:“他们都是祭引。祭鼓一响,便不受控制起舞。朝圣祭,要的是祭引心头三寸肉,女子额间一朱砂。集七七四十九寸肉铸一次身,以朱砂引魂,稍有差池,这肉身便要重选。”
“啊,是要谁活过来那么重要呢?竟然要死那么多人。百条人命换一条,值么?”
刘夫人闭上眼微微一笑。
一直未出声的小白衣袖掩心,指尖重重压在心上,那种撕碎心肺的疼,刻在骨上一路蜿蜒,逼得她,好想……杀人哪。
刘夫人凑到她面前,盈盈笑道:“不会要你的心头肉,你那肉铸出来的就是妖孽。不用担心啊白妖怪。”
妖孽……
那人,怕是就想铸出个妖孽来罢。
那个少年忽然将脸埋进袖里,低声喃喃道:“我不想成妖哪。”
刘老爷转过头来看他,看了许久,眼里却好似什么都没有。
凤九客栈。
这日客栈来了个财大气粗的阔老爷,一头白发尤胜白雪,满面络腮胡,身边跟着两个红脸、白脸的汉子,红脸的扛着一箱金银珠宝,白脸的牵着三头骆驼。
阔老爷姓白,自称来自中都,要去漠北微洗国。
白老爷一来便包下整间客栈,出手阔绰,喜得老板娘凤九的眼角平添了好几条新纹。
这日,名唤阿当的红脸汉子坐在客栈里同掌柜的闲聊。
“我说掌大哥,”阿当自作主张把五十高龄的何掌柜称作掌大哥,“近来有许多眉心一点朱砂的姑娘失踪的传言,是不是真的?”
何掌柜一听那声“掌大哥”乐得眉眼颤动,连连答道:“真的、真的。那些姑娘是为了微洗国皇子选妃逃家去的!那些富贵人家哪敢声张,便谎称闺女失踪,还不是劳役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净做些缺心眼的事哪!”
阿当四下转了转眼珠,笑欢了:“微洗国皇子是什么人?怎么引得这些良家女子逃家?”
“那微洗国皇子叫涅桑,自小便有个喜欢的女娃叫楼雪离,据说八年前随了祭家公子宴帝里出征,不幸战死。自此涅桑皇子封了心门发誓谁也不再爱,不想半年前微洗国张出黄榜,要为涅桑皇子选妃,家世不限,美丑不限,只要眉心一点朱砂痣,阴年九月九出生。”
“阴年九月九?”怕是妖孽横出的不祥之日罢。
白老爷踱着步来,心下一个闷痛,连连撞倒一片桌椅。他十指嵌进木里,咳出些余血,白发纷乱,额间隐约现出一点腥红的印记。
阿当几个箭步上前扶起他,口里唤着:“老爷,你怎么了?”
那阴毒的符文,会要了她的命。
她没能死在流荒楼那场大火里,便要日日夜夜受这蚀骨之苦。
她自知时日不多了,便同刺啬藏在流荒当歌的酒坛里一并离了织墓崖。她想去微洗国,在她仅剩的有生之年里,再当一回宴朝欢,再见一眼她的生身之父母,她的……敬如天神的兄长。他,可还记得她这个妹妹,可曾对她有过半分愧疚?
离微洗国越来越近了,若她死在那里,也该盛着热泪。那片生她育她的土地,她早爱得失了神。
若他们还有一点点爱她,她便不会成妖。
她在刺啬的身边醒来,刺啬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许久之后才说道:“你不要他知道,是么?”
她点点头,微微一笑,眼底跌出几许破碎的瓷光。
刺啬说:“你活不了,也不要他知道么?”
白妖摇摇头,笃定地答:“不要。”
她的眼里有那么一刻,浮现起织墓崖上那株桂树下,一个指捏桂花的男子。
她已经越来越记不清,那曾是怎样一个,令她神魂颠倒的男子。
那些清浅、孤寂的日子,她快忘光了。除了她自己,谁也没发现。
她知道,她会忘,然后死。
微洗国。
祭台下万人俯仰,台上一个广袖男子迎风站立,面容上刻着孤绝遗失的清冷神色。
七月七,朝圣祭祀者以血祭魂的大日子。
广袖下的十指轻扣,仿佛不经意间捏碎了什么。
祭坛下殷红一片,跪地的人仿若死士般齐齐划开手腕,血流如注,汇聚到地上一条浅浅水流里。霎时,溪流成血,蜿蜒着如藤蔓般攀爬上祭坛。
他的手里,一个白骨血坛。
嗜血、阴悚,那个朝圣祭的一手操办者,微洗国大国师,叫做宴帝里的男子。
他有妹宴朝欢,远嫁中原。
……岁月苍老,烟尘散尽,黄天清瘦时节雨,富海游弋,漠荒残景,哪是朝雪纷落处?……
这夜,只是个缅怀斯人的静夜,不适合杀戮。
他倚桌坐着,那杀人无数的指上,缠绕一撮发丝,发上一个红绳结,在年华渐老的咫尺间,褪尽颜色。
阿朝……
他低低吐出一个名字来,而后,由衣内贴着心脏的位置摸出另一撮长发,小心地捧在手里,看着看着,哽咽一声:“阿雪。”
“哥哥,阿朝回来了。”耳后忽然传来一声叫唤。窗影摇曳,冷月许许。
他浑然一颤,僵住身体,手上的两撮黑发跌到地上,风一吹,那红绳结竟松开了,发丝缠绕、纠结,再分不清谁与谁。
“哥哥,阿朝回来了。”那声音轻轻地又说了一遍,一双细长的柔白小手横过肩来,从后抱住了他。
他墨深的眼里阴晴不定,像刮起了阵阵沙石大风,忽闪着,倏地又静下来,眼底漫出一层笑意,分不清是冷是热,就如地上那纷乱的发丝,再分不清谁与谁。
他缓缓回过身,抱住那个柔骨的女子,埋脸在她的发间,呜咽的一句话音掩在千丝万缕的苍白间。
阿朝,哥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回来,可如今你活着回来,我所做的一切,便是在作孽了。
祭家,国师宴府。
府里来了个白发的女子,一袭白碧色长裙,乌木簪子斜飞入髻,腰间一面精致的小鼓,踝上环着脚镯,一喜一笑间,额心一抹嫣红,眼底流光,敛尽千华。
这个女子,大公子唤作阿朝。
阿朝、阿朝,那是二小姐幼时的昵称。
自从宴府来了这个女子,本心硬冷情的宴夫人见了她便哭,夫人心疼阿朝姑娘那一头白发,心疼她颠沛流离的生活,人人都看得出来。
他们猜测,阿朝姑娘也许会嫁给大公子为妻。
他们见过不苟言笑的老爷赠画给阿朝姑娘,见过冷情的夫人垂泪,亦见到阴悚的大公子温柔地唤她“阿朝”。那些,都是二小姐嫁人后便在宴府里消失的温暖。二小姐远嫁中都流荒城,连同府里的温暖一并带去。这阿朝姑娘来到,却带回了更近人情的明朗气息。宴府的下人们都喜欢这个阿朝姑娘,在他们心里,她的发,她的笑,无疑是女菩萨的化身,她普度了八年来身处水深火热的宴家人。她,是他们的菩萨。
流荒当歌听说这些关于白妖的传言,足足笑了半日。
他只当他家的白妖怪一时情迷意乱看上了宴家大公子,不消几日便会屁颠屁颠地回到他们可爱的极乐魔窟。所以,他一次也没有去宴府看过那个叫白妖的女子。
他和刺啬住在荒郊外的一家名叫“四筝”的客栈里,过着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生活。而乐于清闲的刺啬老人家,自是找了一处好地方日日看云去了。
这日,宴府来了一位尊客。
宴大公子不在府上,管事的便将那尊客安排在书房里等候。
白妖经过书房门口时,听到里面一声响动。
她推门进去,看到一个男子立在书案前惊疑不定地看着手中的一张薄纸,地上泼洒了一杯冷茶。
“涅桑。”她唤他的名,眉下一片清讫的暖光。
那人回过头来,看到是她,身形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里居然看见了一个八年前就已死掉的人。他张了张口,发出一句干涩的话来:“雪离,你的头发……”
白妖笑起来,眉目生情,美到极致,她的眼里嵌着一股怜意,柔声道:“涅桑呵,你被骗得比我还久。你连所爱之人是谁都不知道。第一眼看见我,你便爱我。可我叫宴朝欢,不叫楼雪离。”
“什么?!”涅桑退了一步,手上的纸哗啦一声落在地上。
他们初见时,在远征的战场上。他是心高气傲、万人之上的涅桑皇子,她从账里出来,掀帘那刻,他一眼看见便深深眷恋。那只是孩提时期的惊鸿一瞥,可他知道,那已是万劫不复。宴帝里告诉他,她叫楼雪离,是微洗国四十七弦琴小圣女。他还拉来另一个孩子,指着她说,这是我妹妹,宴朝欢。
然后,一切随着所发生的那般,他爱上的女子,在七日后的出战中失踪。宴帝里带着妹妹回来说,楼雪离圣女身中数刀,死于敌军的马蹄下。
他们连尸体都没有带回来,他却相信了。难道,难道……
他猛地拉回记忆,颤声问她:“如果你才是宴朝欢,为什么宴帝里会说……说……”喉口发紧,他生涩地道:“另一个宴朝欢又是谁?”
白妖轻笑,缓缓道:“另一个,才是真正的楼雪离呢。你呵,不过做了骗人的帮凶,欺骗天下人,死的是楼雪离,活着的是宴朝欢。这,不过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骗局罢。你,我,在那时候只能任人摆布啊,反抗不了的,涅桑,那是你爱的人要你死,你躲也躲不过。”
“你……”涅桑看着她的白发,看着她笑的无谓的样子,心脏揪紧,说不出话。
你怎么还笑得下去,你,不恨吗?
你本该受万人宠爱,本该集天下最好的于一身,本该在爹娘的膝下承欢撒娇,本该是我……
该娶的女子。
白妖轻语道:“若他们还有一点点爱我,我便不恨。”
他本想伸手去抱住这个受尽背叛的女子,却突然顿在空中,苦苦一笑:“你,原来都知道。”
她转向窗外,那里一棵火红的花树,正开到绚烂时。
“我都知道,知道多了,反而懂了许多。我,只是怕发了疯,会杀人,会作孽。”
我不想成妖哪,你懂么。
涅桑缓缓垂下双手,顺着她的眼看去。
正是红花绚烂时,极灿过后,便是凋零。
他呵出一句叹息,轻得掉出一颗泪珠来:“那个人,是你哥哥啊……”
白妖转过头来看他,微微一笑:“那些女子本是无辜,不要为我再造杀孽。”
涅桑心内一紧,点头应道:“我知道。”
本就是为了你,才答应宴朝欢以选妃名义引那些女子来,如今你活着,我便愿为你放下屠刀,因为你,我早已经万劫不复。
天光微暗,风声烈烈。
那张落在地上静躺的白纸,上面赫然写着:阿雪,朝欢未死,你要小心。
一张被无意翻出的白纸,原是要寄去千里之外,给流荒城里,那个远嫁的女子。
深夜。宴府。
宴夫人端了参汤来见阿朝姑娘。
“娘。”她接过汤来放在桌上,扶着宴夫人坐下,“这么晚了,你还炖汤给阿朝?”
宴夫人拉她坐下,眼里滚着泪珠,却满足地笑道:“八年了,好不容易阿朝回来了,娘当然要好好补偿你,一盅参汤而已,娘还做的来。”
白妖笑,伸手抱着娘亲,软软地道:“娘真好。”
宴夫人佯装微怒的模样拉下缠在身上的小手,小心地盛了一碗汤递给她:“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不害臊……这是参汤,你趁热喝,你身子弱,娘看着心疼。”
白妖微微一笑,接过汤来。
宴夫人继续说道:“你活着,爹和娘不知有多高兴,你哥哥这些年为了你,都……杀了那么多人,他那般拼命,都是因为你,如今你活着回来……”
“我活着回来,他便是作孽。”白妖接下她的话,语气里听不出冷暖。
“你、你不可恨你哥哥,当年他没照顾好你是他不对,可这些年他为你做的够多的了,阿朝,阿里都是因为你才像现在这样啊……你不能恨他……”
白妖笑,轻声道:“为了我么,娘什么都不知道,娘只是心疼哥哥吧……若我定要恨他呢?若我要杀了哥哥呢?娘,你会帮谁?”
“我……”
“娘,哥哥他在作孽呢。你帮谁?”白妖笑着望向窗外。
“你!”宴夫人掩上藏着厉色的眼,慈爱地说道,“不提这些了。汤都凉了,你快喝吧。”
白妖转头来看她,看了许久,忽而轻轻一笑,眼底流光,敛尽千华。
她拿起那碗汤,捧到唇边轻呵一口气,微仰头,一点一点慢慢喝下。
手里捧着空空的青瓷碗,她转头去看窗外,那里一棵老树下,站着她年华不再的父亲,皱痕深刻的眼里盈着饱含辛酸的泪珠。那是爹爹对她的心疼,她懂得。可她,怕是会忘尽了。
她依然噙着笑,深如墨砚的眼里忽尔滚下些许晶亮的颜色来。
她说:“只要你们还有一点点爱我……”
“哐啷”一声清脆,那瓷碗跌落在地上,碎成千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