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蝶鹤传奇 -- 第二十六章 断琴弦
一路上遇见了不少官兵，其中有不少认得他的都给他笑着打招呼，但是明聪始终是充耳不闻。正在狂奔时，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呼喊道：“明相公，你且慢走，王爷有话要我转告你。”明聪霍然回首，只见那个曾经打过交道的武官铁成忠牵着一匹白马，恭恭敬敬的站在他身后，明聪道：“王爷现在怎样了？”
铁成忠道：“王爷现在正在营帐里等候相公凯旋而归。”明聪急道：“王爷身边有多少护卫？”铁成忠道：“还有十几个吧，王爷说敌人已经倾巢出动，就隐藏在飞龙山一带，是线人传来的密报，故而他传令三军，分成数队去围剿飞龙山。”
明聪又惊又急，连忙说道：“快把马儿给我！”一把拽过马头，翻身跳上，立时快马加鞭的冲向侯爷墓大营。
时近黎明，寒风不止，但天却要放晴了，东方的启明星在遥远的天边眨着眼睛。小雪初晴，多日不见的太阳即将出现，可惜雪后的晴天会更加寒冷的。温暖的春天距离人们还很远很远，似乎遥不可及。
但是明聪却似乎忘记了寒冷，他和马一起飞奔，心里只在转动着一个念头：“千万不要让王爷出事，万一王爷遇害，那天下就会大乱，百姓又要饱受战争之苦了！”马儿累的口中只是喷白气，终于可以望见侯爷墓了，燕王的营帐就在不远前，但那里却似乎是空无一人，明聪的心忍不住狂跳，凌乱。
但他很快就放下心了，只见燕王正率领着十几名卫士，站在军营外的门口，微笑着迎接他。明聪一跃下马，躬身失礼道：“王爷，您无恙吧！”
燕王大笑道：“本王能有何事？你能回来就好，可取回兵符印信了吗？”
明聪摇头，舒了口气，道：“军营内外确定没出过什么异常事吗？”
燕王脸上惊疑不定，道：“你先随我进账内用下早餐吧，等会咱们一起出征，直捣黄龙，将贼党的老巢一举荡平。”卫士守候在外，二人先后进帐。燕王便坐在主位，明聪坐了客位。
虽是早餐，却也是丰盛之极，还备有美酒。燕王举起一杯，说道：“聪儿，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你是条真正的好汉子，我生平最喜欢的就是英雄豪杰。英雄不问年龄，现在就让我来敬你一杯。”明聪慌忙站起，谦让道：“小儿怎敢承受此等礼遇？恨只恨，跟随王爷左右许久了，却寸功未建，真是惭愧无地！”
燕王肃容道：“这次要不是你坐镇巨鹿，恐怕连本王也都要遇害了。你先喝下这杯酒，等会咱们饱餐一顿，立刻纵马扬鞭，去踏平飞龙山藏匿的贼党。哈哈！”
明聪拿著酒杯，一时未饮。燕王却先干尽了一杯，然后瞧着他，他再也无法不喝，便一饮而尽。但他的内心却更加忐忑不安了。
燕王忽然微笑道：“聪儿，等这件事一办完，咱们就回去燕京城，为父一定要为你和蝶儿，风风光光的完婚。哈哈，到时先把你爹召来，我们……”正在说着，他突然眉头一皱，双手立时捂在小腹上，明聪动容道：“王爷您怎么了？”燕王勉强笑道：“没什么，上了年纪了，哎，当年的英雄，老了后也会变成废物的。胃疼是我的老毛病了，你不用担心。等我站起身走两步就好了。”边说边用力的想要站起来，却终是不能，他这才变色道：“我身上怎么会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明聪大惊，他自幼便研习毒药医道，可说是造诣精湛，对于一般的毒药，拿到鼻端一闻，就能分辨得出，刚才他丝毫也没察觉到那酒里有毒，但此刻一运内力，却发现身体软绵绵的，自己似乎成了个植物人。燕王更是双手据案，苦笑道：“看来我是真的站不起来了，来人呐！”
帐外鸦雀无声，半晌也没人进来。燕王大怒，喝道：“外面的人都死光了吗？快给本王滚进来。”
这时帐外突然响起嗡嗡几声琵琶响，悦耳动听之极。
明聪心中一震，暗暗叫苦。
只见李梦蝶怀抱着一具琵琶，姗姗的走进了帐中，在此刻仔细看来，发现她真是美丽的恍如仙子，但是明聪却已是一肚子的苦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他目不转睛的瞧着李梦蝶，但李梦蝶却连眼角也不转向他的身上。
燕王展颜笑道：“原来是我的乖女儿来了。蝶儿，你送给为父的是什么美酒啊？怎么我喝了后，身上一点力气都没了？”
李梦蝶缓缓施了个礼，柔声道：“父王，那是女儿亲手酿出来的‘醉花荫’，凡是喝了的人，在三个时辰之内会手脚软麻，失去行动能力的。”
燕王苦笑道：“是吗？你居然会制造出这种妙物来吗？却是谁教你的啊？不过，你怎么可以跟为父开这种玩笑呢？”
李梦蝶软软的道：“我想给父王讲个故事，讲个很老很老的故事，听讲故事的人万一不乖，那会很扫兴的。我这个讲故事的人自然不想扫兴，所以就用这法子让您乖了。”
燕王叹道：“你这法子还真是稀奇古怪啊。现在为父确实乖多了。不过，你还是第一次讲故事吧。为父记得，从小到大都是你缠着为父给你讲故事的，看来今天的你真是长大了，竟然要给为父讲故事了。好吧，蝶儿，你开始讲吧！”
李梦蝶坐到了一张软榻上，又是用手轻轻拨动了几下琵琶。
明聪忽然道：“为什么没把你的琴带来？”
李梦蝶身子一阵颤抖，低垂着眼波，道：“琵琶也叫竖琴。我的故事就从琵琶讲起吧。这把琵琶的老主人，在年轻时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大姑娘……”
明聪笑道：“那位大姑娘可有你这般美貌吗？”
李梦蝶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却继续说道：“她本是大草原上一个国王最最宠爱的宝贝女儿，当时的‘玉音公主’艳名播于塞外，也不知有多人为了迷恋她而发狂，但是她却连一个都看不上眼。”
明聪又笑道：“看来这位公主很是骄傲啊，可不像你这般温柔。”
燕王也笑道：“是啊，大草原上的女子从小就骑马射箭，哪里有我中原女子的大家闺秀风范啊？”
李梦蝶眼波含愁，望着帐外的天空，淡淡的续道：“虽然她经常在国王面前开玩笑，说她终身不嫁，就陪伴在父母面前尽孝。然而，人总是会长大的，大人总会有大人的烦恼，那是谁也逃脱不掉的烦恼。人还是永远别长大的好啊！”
这下却没人打断她的话了，她默然了很长一会儿，营帐里寂静的连根针都会落地有声了。
半晌，李梦蝶才有续道：“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的烦恼也越来越多，直到她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出现。可以说，正是那个男人改变了她的一生。有一次，她撞见了那个男人在草原上游侠，唱歌、喝酒、打架，他做了好多事，公主也跟随了他好多天。她越来越发现，中原的男子真的比草原上的男子可爱多了。
“那个男子，名字叫作高玉飞。（明聪心中一跳）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到底共同经历过什么患难，总之二人相爱了，爱的很热烈很缠绵。公主甚至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但是事情败露后，国王大怒，因为他本打算将公主许配给右贤王的儿子的。右贤王在草原上手握兵马钱粮，权势尊贵无比，只有把公主许配给他家。国王的地位才能稳固。国王为了逼迫公主从命，下令处死高玉飞。
“但是公主的武功很高很高，她拼命把丈夫从死牢里救了出来，夫妇两个准备投奔中原去安身立命。不料国王受此打击，生下重病，不久就死了，临死之前他给公主写了封信，请求公主回到母亲的身边，并封高玉飞为驸马。夫妇两个又喜又悲，回到了大草原上。但是公主的内心，从此种下了一个阴影，她觉得正是自己的任性不孝，才害死父亲的。她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新任的国王是她的亲哥哥，对妹妹和妹夫很好，他们似乎真的成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但幸福总是很短暂的，幸福的日子倘若过久了，人也会很快就厌倦的。高玉飞渐渐的开始思乡情切，他归心似箭，数次向国王请求返回故乡一游。但是国王总是不同意，因为驸马对国内的军事情形了如指掌，万一让他返回中原，他却为了荣华富贵，去向汉人朝廷告密，那草原的军队可就要大大吃亏了。
“这次公主也不帮丈夫了，因为她不希望家里的亲人之间再次酿成悲剧，所以她就帮着哥哥去压制丈夫。高玉飞的性格很是执拗，中原人的故土情结很重，越是阻止他回故乡，他的故土情结就越强烈。为了偷偷溜回家乡，他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甚至把自己唯一的女儿都给偷了出来。
“当他带着女儿偷跑到边塞时，不幸被国王和公主追上了，高玉飞宁死不屈，始终要坚持顽抗。公主不忍心伤害到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便乞求哥哥放过他们。最后，高玉飞在国王面前立下重誓，一辈子绝对不与草原国为敌，这才被放走了。但是他也从此失去了公主。他心里明白，公主的心已经尝到了最深最深的痛苦。从此后，他们夫妇天各一方，终生都再也没见过一面。
“公主没有了感情上的归宿，就开始醉心于武功，她的武功自然是越来越高。除了练功外，她还很关心国事。而国王数次向中原发动战争，都是以失败告终。国家的威势一日不如一日，而中原却出现了诸如燕王之流的名将，他们如狼似虎，都想要把草原人赶尽杀绝。最后国王战死在沙场上，公主为了给亲哥哥报仇，重振国家的声威，便创立了马上蝴蝶教，培养绝色的女杀手，去充当刺客刺杀中原的名将功臣，只有这样，草原才能恢复往日的繁荣兴盛。所谓的草原国，正是你们的敌国突厥。
“身在中原的高玉飞，过得却是另一种日子。他在四川的依云寨占山为王，但从不与官府抗争，也不侵扰百姓，只是做些经济贸易，然后用钱购置武装力量，借以自卫而已。由于害怕草原派人来偷走他的宝贝女儿，他将部下的儿子收为养子，取名叫高云，而他的女儿，名字叫做高冷月。”
燕王和明聪一起脱口呼道：“原来如此！”
李梦蝶继续说道：“高冷月却始终不知道，其实她是突厥公主的亲生女儿。至于高冷月同慕容愁、古松鹤之间的恩怨情仇，你们都已尽知，我就不再赘述了。”
明聪问道：“这么说来，其实你也是突厥公主的后裔。”
李梦蝶点头道：“不错。高冷月生性文静，厌恶粗暴无礼的武功，所以她终身并未习过武术。高玉飞——也就是我的姥爷，他是死在巨鹿侯的箭下，巨鹿侯又强迫我娘做了他的妻子，所以他是我的第一个大仇人。真是苍天无情，造物弄人，我的第二个父亲，竟然就是我的第一个大仇人，哼哼……”
燕王勉强问道：“那么，我算是你的第几个父亲啊？”
李梦蝶道：“第三个，你们做梦都想不到，我的亲生父亲是谁吧？那才真是最可笑的事。”
明聪道：“是谁？”
李梦蝶道：“记得我曾经有一次对你说过，我的父亲生平很喜欢庄子。当时我说出就后悔了，唯恐你会由此起疑，但是你没有。其实那时是我的口急了，差一点就说出真相。燕王和巨鹿侯都从不读庄子的。”
明聪的脑子灵光一闪，骇然道：“你的生父，竟然是石云鹤？”
李梦蝶点头，道：“正是。当时我娘对巨鹿侯的求婚誓死不从，却被石云鹤乘隙而入，失身于他，由此怀孕。我娘为了掩饰真相，只好嫁给了巨鹿侯。但她一辈子从没爱过石云鹤，所以常常以此自恨，她自杀而死之前写的那封血书，一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指的就是此恨。石云鹤那天看见这封血书，恍然大悟，明白了我娘心里根本一点都不爱他，大彻大悟之下这才撞碑而死的。哎。其实石云鹤也很可怜的。我虽然是他的女儿，却一点也不喜欢他。”
明聪感觉往事仿佛已历历在目，以前所想不通的问题，直到此刻才全盘明了。
李梦蝶又道：“明聪，其实我为了你，跟石云鹤吵过很多次架的，这也是为什么他对我很不尊重的原因。”
明聪颤声道：“你就是……蝴蝶教主？”
李梦蝶道：“嗯！我姥姥也就是突厥的玉音公主，她历尽千辛万苦，寻找到了我，传授我武功，费尽心血要把我培养成她的接班人，她死之后，我自然而然就成了蝴蝶教的新教主……这都是宿命。如果我能选择自己的命运，我宁愿做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
燕王悲伤地叹息道：“你从小到大，都是在王府里生活的，我却从未见过你学武。”
李梦蝶道：“你事务繁忙，当然不会时时刻刻的注意到我。王妃……王妃心地慈善，身体又不好，也从不过问我的私事。我的丫鬟小元，其实是我姥姥特意派给我的助手……”
明聪激动地道：“你可知道，小元已经自杀了？”
李梦蝶神色不变，道：“这很正常，人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会死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小元生不如死，死了也是种解脱。”
明聪怔怔的瞧着她，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仙女般的人。
李梦蝶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情形吗？其实那次我和小元本就是故意去见你面的。当初石云鹤盗走了翡翠玉如意，燕王召集了很多著名的捕快，云集燕京城。为了解决这些麻烦，我们在半路上就弄死了一些。但是你父亲明贤名动华夏，妇孺皆知，我很想亲自了解一下，明贤的儿子是个怎样的人物。当我们第一次相见之后，我就明白了，虎父无犬子，说不定你会成为我们今后行事的最大障碍。
“石云鹤一直都想杀死你，但每次都被我阻拦住了。因为……感情用事，注定了会是个悲剧。其实我杀死你的机会很多很多，但是我始终没有动手。”
明聪冷冷的道：“多谢了，你不忍心杀我，我才能活到现在。否则，蝴蝶教主武功盖世，十个明聪也非死在你手上不可。”
李梦蝶忽然流下眼泪道：“我们相处的日子越多，我对你的感情就陷得越深，直到无法自拔。那次你和谢姑娘在碧云寺里初次相会，我和石云鹤一起去探查，你追踪的那个黑衣人就是我了。”
明聪叹了口气，缓缓的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你为何不放下心中的恶魔，跟我一起过上平凡的日子呢？现在你若是回头，还来得及。”
李梦蝶苦笑道：“我说过的，这是我的宿命，如果我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也不至于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了。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父王，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很是恨我，但是没办法。为了突厥国的复兴，我只能遵守姥姥的遗命了。”
燕王狂笑道：“哈哈哈！好，好啊！想不到我一世英雄，最后竟会死在自己辛辛苦苦喂养大的女儿手里，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你不必多言了，动手吧！”
李梦蝶盈盈下拜，道：“父王放心，女儿杀死您后，立刻自刎以谢天下。”
明聪道：“不可！不可！你不能这样做！”
李梦蝶道：“明聪，我一点也不想伤害你。当日小元为了成全我，让我和你在项羽的神庙里成就了夫妻，我已经爱过，体验过那种幸福，即使死了也不再后悔了。等会你的药力就过去了……希望你以后还能想起我，也祝你幸福！”
她慢慢的走向燕王，对明聪的连声喝阻充耳不闻。
燕王已经闭上了双眼。
李梦蝶忽然道：“父王，女儿最后一次给您弹一曲琴声吧。待会咱们父女两个一起到了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她弹奏出来的琵琶曲，自然是妙绝人间的仙乐。可惜，这已是她生命中最后的绝唱，令人闻之心碎。等她弹到最后时，琴声激荡，声如裂帛，已经令人听得肝肠寸断，血脉喷张了。
陡然间她的琵琶一声脆响，最中间的一根琴弦竟然断了，曲子再也弹不下去。她的脸色一变，蓦地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剑，直取燕王的咽喉。
第二十六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