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四、心悦君兮君不知
☆易微：
这两天，将军府上上下下一派喜气洋洋，张灯结彩，我暗自诧异。这是要提前过年了吗？连絮儿都收起了管家婆的嘴脸，跟一帮姐妹又是买布做新衣，又是大街小巷的淘购胭脂水粉，我总算按捺不住，扣住同样兴奋地欢蹦乱跳的尚香仔细盘问。
“微儿姐姐，你连这都不知道啊！周使君要来了呢，可是大名鼎鼎的周使君哦！”她调皮的向我抛着眼色，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听了她的话，我脑海里首先出现的竟然是“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的诗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用力甩了甩自己混沌的脑袋。猛然间，我惊喜的抱住尚香：“是周使君，是周公瑾要来吗？”被我的熊抱闷得喘不过气来的女孩，一边挣扎一边醋味儿十足的反驳道：“微儿姐姐何必这么激动，周使君怎么了，还是比不上哥哥啊！姐姐你说是不是？”而这时的我，心早已飞出孙府，飞出吴郡，直奔居巢而去。是你啊，公瑾，你终于要来了吗？来辅佐你亲如手足的主公孙策，来江东大展拳脚，来与乔公小女邂逅，书写一段千古传颂的绝美恋情。那雅歌投壶，白衣胜雪的你，那顾盼生辉，羽扇纶巾的你，那仗剑回马，雄姿英发的你。卑微如我，亦满心欢喜的倾慕着你世无其二的光彩，亦黯然神伤着你天妒英才的结局，公瑾，你便是我心目中的三国无双，无人可出其右。这场莫名其妙的穿越本就是个错误，父母，挚友，亲朋，全被我遗失在另外一个时空，但是，又何其有幸，让我能在浩荡的时光里窥见你的容颜。想着想着，我不觉感慨万千，心中的酸涩喷薄而出，无法抑制，眼圈儿也不自觉的红了。“微儿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尚香轻轻摇晃着我，圆睁着精灵可爱的眼睛。“姐姐没事儿。”我温柔的把她揽在怀里，偷偷拭去眼角的泪珠。
“将军，小女子有一事相求。”我郑重的孙策施了一礼。“微儿，你这是干什么，何须如此？”孙策慌忙搀扶，满脸的疑惑。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我与孙策早已熟识亲近，谈笑间有时连敬语都一并省去，而他亦完全没有将军的架子。所以，刚才的大礼，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微儿，微儿想去看看周使君，还望将军引荐。”“哈哈哈哈，美周郎还真是名不虚传，让我们微儿都芳心暗许了！”孙策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不觉脸红到耳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直埋怨老天不把我托生成一个蜗牛。好在，孙策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微儿，策一直把你引为知己，你不必如此拘束。在我们之间，大可抛却身份地位这些俗不可耐的身外之物。”我抬起头看着他被阳光浸润的异常温暖的脸庞，卸下所有的面具与伪装。不知为何，他的脸色忽暗，声音也陡然变得伤感：“策自问倾心相交，难道微儿还心存顾虑，不肯信任策吗？否则，为何不能平等相待呢？”孙策忿忿不平，像个孩子一样满眼委屈。我不禁宛然：“伯符，微儿知错了。”眼前的男子，眸子流光溢彩，笑容浓的化不开。没有丝毫的张扬妖冶，霸气狂傲，历史加诸于其身的浓墨重彩，炫目光影一并退散，只留下一派赤子形态，易微啊易微，你何德何能让江东小霸王待你如此。未来的史书里，肯定不会有易微这个弱女子的身影，更不会记载下此时此刻孩童般的孙策。但我会记得，午后的阳光里，这个独一无二的孙伯符，这个把平民女子引为挚友的大将军。
孙策说话算话，当日便引我到了周瑜的宅所。“微儿，这是我给公瑾新修的宅子，比将军府也不差吧！”伯符一脸自豪的向我介绍着。我微笑这四处观望，还真是壮丽恢宏，气势非凡。“伯符，你来了！”这声音，如环玉相扣，清朗如乐，莫不是……循声看去，一男子长身而立，是怎样的一抹洁白，于浊世悄然绽放，素服长衫，掩不住那郁郁青松般的绝代风仪，目光清冷如水，似当空皓月，似渊底晶石，澄明却又深不见底，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让人不愿疏离。是谁赋予他这样绝色的姿颜，决绝而冷酷；是谁赋予他这样内敛的力量，遗世而独立。他与伯符，皆是当世闻名的江东双璧，却又如此不同。若说伯符是似火骄阳，张扬热烈，那他便是浩淼苍穹，静默悠远；若说伯符是出海蛟龙，漠视一切，那他便是栖桐凤凰，超越一切。只一眼，我的目光便再也离不开他。恍惚中，伯符轻轻的撞了一下我的胳膊，我猛然惊醒，慌忙施礼：“小女子……小女子见过周使君。”“公瑾，这是微儿姑娘。”
他的目光如电，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轻蹙眉头。“姑娘免礼。”不带丝毫感情，像是平整的湖面，不见涟漪。我心下一凉，迫于礼节，他不得不接待我这个身份不明的女子，碍于友情，他不能当面说出心中的疑惑与担忧。睿智如他，又怎能放任主公收留来路不清之人。果不其然：“敢问姑娘，家住何处？家中父兄何人？”我愣住了，坦诚如伯符，从不曾询问我确切的身份来历，这叫我从何说起啊？总不能说我是随那杀千刀的传国玉玺穿越而来，说了也没有人会信啊！“我……我……”我支吾着，又气又急，不觉悲从中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我穿越千年，哪里还知道家中亲人是否安好，我孑然一身，又何处为家呢？莫说父兄，便是尚无血缘关系的林落都不知吉凶祸福。本以为在将军府栖身可得一时安宁，却引来这般质问，我越哭越伤心，委屈得不行。一旁的孙策急了：“公瑾，微儿遭遇战火，挚友失散，家人更是生死未卜，你这样追根究底未免太不近情理了。”周瑜叹了口气，施礼道：“姑娘得罪了。”
★ 林落：
他发觉了我放肆的眼睛，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又问了一遍：“这位公子，你找在下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我蓦然失语，眼睛在屋里巡视一周，突然看见立在墙边的银色长枪，才恍然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赵公子，在下姓林名落，幽州人士。时值乱世，正需要人才。某路过常山郡时，常听百姓提起赵公之名……”
赵云不等我说完，便已抬起手——“公子这是为谁而来？不瞒你说，天下纷争，的确有不少豪杰想将子龙招致麾下。但子龙已没了兄长，前些日子内人也离世。近期并无争斗之意，公子若是想劝说某辅佐谁，还是省下这份力气吧。请。”
我看着他已经准备送客，抢先一步说道：“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他没有动作，只是看着我。
“终不背德也。终不背德！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曾经对刘玄德说过这样的话了？现如今吕布攻下小沛，你想投奔的主公败走，被迫依附曹操。而你呢？你们曾经的惺惺相惜呢？他受难之时，你在哪里？”
看赵云的表情，就知道他没想到我一开口就是句句指责。他微微攥紧拳，看了一眼供奉在厅中的两个牌位才又开口：“我已说过，兄长过世……”
我打断他的话：“赵公子曾经说过，要为大义而战。你自己认定的事实，谁能改变得了？你以认准刘玄德是大义，为什么还在常山郡里不肯出山？想当初，你舍高就低投奔公孙瓒时的信念呢？你们口口声声说终不背德，现在战火不断，受灾的还是无辜百姓。赵公子，你终不背的，到底是什么？”
赵云松开手，面色上的凝重却并未减少：“林公子，此事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你突然问出这么刁钻的问题让我怎么回答啊……我总不能说，是因为我不想见你这些年都郁郁度日，所以想提前带你找到主公在哪里吧？我总不能说虽然我不喜欢刘备，更厌烦他的优柔和幌子，可我喜欢极了在他麾下的你吧？我总不能说，即使我不情愿，但这是你必经也是毕生的道路，所以我愿意伴你左右吧？
你说，这与我何干？
但，我还是冠冕堂皇地说：“某虽不才，愿择明主，辅其左右，不离不弃。”
赵云苦笑一下，似乎我说中了他的心事。只是，书中定没有写，他现在心中的难言之隐。
我们相对无言，亦是尴尬不已的氛围。这时，管家突然掀开珠帘：“主子，广公子又染了风寒，现在有发热症状，还说了胡话……”
赵云脸色都变了，也不顾我这个客人在，转身便进了里屋。我亦步亦趋，悄悄跟在他身后，透过珠帘看着躺在榻上的小公子。
也看他坐在床边，脸色和缓，手掌轻轻抚着孩子的额头。小公子并不清醒，嘴里含含糊糊在说些什么。赵云贴近孩子的脸，仍是一脸迷惑。
站在床边的另一个孩子却开口说话：“爹，广儿一直在喊娘呢……”
屋里，有三个男人。他们各怀心事，却让我这样伤心。
又过了一会儿，赵云向管家说：“再把上回抓来的药给广儿熬些，看看能不能好点。”说完，他起身回到正厅。和躲在门边的我碰了个正着。
他又是苦笑：“林公子知道了？子龙家中事务尚且混乱到这般田地，有何能力去助他人一臂之力呢……”
我也不再说话，的确，我这样做，是过于难为他。
“实在抱歉，”我低下头，“在下并不知道这些……刚刚说的话，还请赵公子见谅。只是一路以来，在下看到民生凋敝，也不乏这般情景。心下一急，才出此下策。但是，我仍是认为刘玄德处定是需要赵公子的，你们志向一致，已属不易；惺惺相惜，更是难得……在下，在下……”
赵云像是下了决心：“林公子说得对，子龙既然已经定下心来，就理应择明主而栖，不易其志。”他顿了顿，“待广儿康复，某就去投奔主公。”
我终于舒了口气：“在下愿与公子共进退。”
赵云对我抱一抱拳：“林公子，赵某在此多谢了。”
入夜，广儿的病情好转不少。潮红的脸色渐渐褪去，额上也渗出了汗珠。老管家在煎药，赵云叫大儿子赵统去睡觉，孩子一脸担心和不情愿，然而，面对严父，却也不敢再说什么。我便向赵云自告奋勇地邀来了照顾广儿的任务。他坐在藤椅上，我坐在床边。孩子仍不时依依呀呀地喊着“娘”，他久久地喊，又不见人回答，便焦急起来，小小的手掌四处摸索着，似乎想抓住什么。
于是，他又一次呼唤自己娘的时候，我心疼不已，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广儿睡吧，娘在这里陪着你。”
说完话，我的脸都红了。在现世的时候，除了易微我几乎不与别人来往，更不用说这样主动了。我偷偷瞟了赵云一眼，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是诧异多过感动。
……诧异？
诧异！
在他眼里，我现在可是个男儿身啊！
可是，且不论这些，广儿却像得到什么安慰似的，紧紧抓着我的手不肯放开，脸庞上全是笑意。“嗯”了一声后，便深深地睡去了。
赵云见状，有些哭笑不得地说：“林兄弟，真是委屈你了。”
脸上又是一阵发烧，我连头也不敢回，含含糊糊地应下了这句安慰。
不多久，赵云又像道歉似的，也不知是对孩子说还是喃喃自语：“真是委屈你们了……”
我了解他的苦衷，乱世飘萍，他常年征战在外，自然容易忽略家人。背对着他，我反而更容易说出心底的话：“赵公子，这并不怪你。”
“怎么不怪呢，我走的时候，统儿刚刚会走路，广儿才满月；等到回来，广儿已经能背下《百家姓》，而在家中，统儿已当做半个大人用了……林兄弟，你不知道，在常山郡，‘赵子龙’几乎无人不知，但是我刚迈进家门，这两个孩子，居然都问我是谁。”低沉的声音里面裹着无限的失落，不同于战场上所向披靡的他，也不同于衷心于玄德的他，这样的他，我没有见过。我握着广儿的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呵呵，让你见笑了。”他强打精神，“林兄弟，我先去看看药煎的如何了。”转身要走，我终于能回过头去，竟是脱口而出——
“子龙！”
他在门口站住，仿佛想听听我要说什么。
可惜的是，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要说的是什么。
“我……我……”在几秒钟内，我几乎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自己叫住他有何用意。“我……”说完第三个我，我在心里已经骂了几千几万遍，枉我平时自恃清高，到了关键时刻，却是如此不中用。
再抬头，他已走了出去。仍是素服，宽阔肩膀，却再也不见了刚刚的寂寞，就好像，刚刚他的自说自话只是无心被我听去。偶遇知己的一见如故，全全是我自作多情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竟涌起一阵失望——不懂，他终究是不能懂我想说什么。
那好，林落想说的是，赵子龙，从此以后，你的艰辛，就由我来分担，可好？
想来可笑，从始至终，都是我心怀不轨，穿越以来，我失了易微，却还能这样按部就班地正常生活，就是因为他。而从小到大，真正懂我的却只有易微一人。当我俩身边都不乏追求的时候，她从未嘲笑我对书中某人的执着迷恋，而当我真正踏上这片土地，心中的欢喜多于惊异的时候，这样精心的设计却全不被心中的故人识破。
一夜无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