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亲人的遗产（上）
季天杂货铺旁的许愿池生意并不好。这年头，相信许愿池这种东西的人已不多，极少有女孩子们再来往池里投硬币了。久而久之，许愿池的装饰用喷泉不再出水，池里的水开始浑浊起来。不知何时，一条红色锦鲤不知被谁抛弃在这里，安了家。
最近，一位老年人每天清晨，总会定时出现在许愿池旁。他看起来脸色并不好，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眼神呆滞地对着许愿池发呆。
开始，他只是往池里投硬币，双手合十，嘴里嘀咕着什么，很虔诚地在许愿。而最近他发现，池里的锦鲤通人性一般，每当他到来，便会甩着鱼尾游过来，听他诉说。
“小鱼儿啊小鱼儿，老头我没多久好活啦。”老人于是不再向池里投硬币许愿，而是将硬币换成了面包，洒在池里喂鱼，“是晚期胃癌，还有不到两个月的寿命。别人碰到这种事，都不让当事人知道。而我那些个子女，就怕我不死，争先恐后告诉我，让我早点立遗嘱，分配遗产。”说着，老人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而池中的锦鲤，似乎与他分担忧愁一般，不再吃食，只是以它那无神的鱼眼望着他。
“他们整天吵整天吵，就为了多分一些遗产。老头我还没死，你说他们就不会来孝顺孝顺，讨好讨好我么？”老人眼角泛起了泪花，“他们还小的时候，生活环境多苦，我是一把屎一把尿将他们拉扯大。人家都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我这哪是防老，一个个都在等我死……”
“只有你肯听我说话，听我诉苦。大家都当我是个累赘……”老人叹了今日不知道第几口气，“不知道还能来看你几次了，最近身体不行了，走路都很痛苦。”
老人与锦鲤诉说到中午，便习惯性地来到季天杂货铺。骨瘦如柴的手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一层一层展开后，拿出里面皱巴巴的十元纸钞递给季天。
季天笑着向他点点头，接过钱，将两份干拌面放在柜台上。老人每天过来，跟鱼唠叨完，便会来他这里买两份速食面，这就是他的午饭与晚饭了。他实在没体力做饭。
“您稍等下。”季天叫住正欲离开的老人，从里屋带出来一个看起来7、8岁的小男孩，“能麻烦您照看下这孩子么？他会帮您做饭洗衣，只是不会说话，喜欢倾听。希望您能多与他说说话。关于照看费，这里是2000元，请您暂时照看两个星期，您看如何？”
小男孩乌亮的大眼可怜巴巴地看着老人，老人心中一动，有些担心地问道：“这孩子的家人呢？”
“他的家人因为遗产纠纷引发矛盾。他的父亲被钱财冲昏头脑，持刀砍杀了所有人，这孩子正好外出游玩才逃过一劫。”季天观察着老人脸部的表情变化，满意地看着他满脸的悲愤与同情，“我在马路边上发现的他，就捡了回来。最近比较忙，打算过段时间将他送去孤儿院。期间想麻烦您照看一下。”
季天将小男孩的小手放入苦柴般的大手中：“他叫摇摇。”
摇摇眨巴着乌黑的大眼望着老人，依旧是可怜兮兮的眼神，只不过似乎放出了些光彩。他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老人疼爱地将他搂在怀里，一老一小相互搀扶着消失在街角。季天看着那叠未被取走的百元大钞，笑而不语。
接下来的日子，许愿池再次回归了往日的无人问津。
老人将摇摇带回家中，往日平淡枯燥的生活终于有了色彩。摇摇虽不能说话，但他开怀的笑脸每时每刻都感染着他。他们从经济危机谈到温室效应，从奥运会谈到即将到来的世博会，从老人小时候的经历趣事谈到他子女小时候的种种可爱故事。当然，只有老人在说，摇摇只是在一旁倾听外加点头鼓掌与大笑。
欢乐持续了没几日，老人的子女们便再次聚到老人家中开家庭会议来讨论遗产分配问题。
“爸，他是谁？”大女儿眼尖，才跨入大门，便看到了藏在老人背后，露着恐惧眼神的摇摇。
“暂住在这里，很可怜的一个孤儿……”老人显然面对子女没有什么底气。
“孤儿？孤儿么去孤儿院，咱家又不是收容所！爸，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也不怕他偷东西？”二儿子也开了腔。老人现在独居的房子，是他遗产的一个大头啊！能卖一百多万呢！
“就住两个星期而已……”老人低着头，虽然没有错，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两个星期！？白吃白住？！你不知道现在猪肉上涨，蔬菜价格上涨，房价上涨，就是工资不涨？你还要白养个人？你吃饱撑了！？”小儿子尖叫起来，仿佛多出来的人吃的用的全是他的钱一样。
“爸，他打哪来的送哪去，不能留在家里！”
“对，不能留个来历不明的人在家里！”
三个人一件难得一致，而一致的这件事，却不是老人所希望的。
“爸！你倒是说话呀！”
“爸！”
“不留下他，你们，你们谁也别想得到我一个子儿！”老人的脸涨的通红，眼角的泪花顺着皱纹流淌下来。他紧紧抱着摇摇，咬着牙终于反抗了子女们。
三个子女一愣，第一次见到父亲反抗，一时都噤了声。安静只持续了数秒，叽叽喳喳的谩骂声继续响了起来，只不过没有再要求赶走摇摇。
老人不再多语，多说只会遭来更多的骂声而已。他搂着摇摇，任凭子女们无止境地谩骂。只要不赶走摇摇，挨骂而已，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了。
家庭会议再次在争吵中结束，三个儿女最终决定留在家里，名为监视摇摇，实为等待老人的死期。
自此，家中欢乐不再，摇摇开朗的笑脸也一天一天阴霾起来。老人看在眼中，疼在心里。想与他说说话，三个子女立马就瞪过来，也只好作罢。
两个星期终于熬过去，老人带着摇摇来到祭天杂货铺，二人脸上写满了不舍与无奈。
季天摆着好看的笑容，看着那两个对望了半天都没看够的老少二人，从柜台里拿出一叠钞票和文件：“能不能麻烦客人帮忙将他送到孤儿院？手续我都办好了。”
“可以，可以。”老人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他要看看摇摇将来的住处，不知道他能不能穿好睡好？最主要的是，还能跟摇摇多处路上的那段时间。
大街上欢乐的气氛似乎就是为了衬托那一老一少而存在。摇摇恢复了往日的活泼，一蹦一跳跑在前面，老人蹒跚着步子，笑呵呵地跟在后面。他故意走得很慢很慢，仅仅一站路的距离，他们走了足足两个多小时。
二人对着门牌号，一家一家找过去，终于找到了地址上的那家“亲人孤儿院”。老人与摇摇站在门口，情绪由方才的快乐转变为忧伤，迟迟不肯进入。
“爸！”正在老少二人依依不舍之时，老人的大女儿尖锐的嗓音打破了和谐的氛围，“你要做老好人做到什么时候！？遗嘱写好了？有空送个不相识的人去孤儿院，不如好好考虑遗产分配问题！世界上那么多孤儿，你管得过来！？”说着，一把夺过老人手中的资料，塞在摇摇怀里，抓着老人便欲离开。
“摇摇，摇摇……”老人虚弱的身体哪里是他那正值中年身材肥壮的女儿的对手？他无奈地被拖行着，伸出枯骨般的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摇摇眨巴着可怜兮兮的大眼，站在原地看着老人直至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他什么都不能做，那是老人的亲人，而自己只是个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