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风生水起 -- 第三章 少室山下（一）
但见这人五十岁上下，中等身材。头发并不梳理成髻，只是用一根麻绳松散的系在脑后，脸色黝黑，粗眉小眼，塌鼻尖嘴，颌下胡须杂乱箕张。身上穿着一袭黑色长袍，上身却是翻毛貂皮小褂。腰上斜插着一柄精短弯刀，脚上穿一对孢皮靴。目光如电，望人生寒！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的向他看去。但见这人手中已然多了一个黑黢黢的物事，不是那尊笑弥勒又是甚么！众人心头不禁一惊，暗道此人身法好生迅捷，有几人功夫稍好的还看到他飞身夺了石像回到门口。多数人却是只觉眼前一花，丝毫没有瞧出他是如何出手。
老者冷眼端详了这石像一会，自言自语道：“我还当甚么好物事，却原来是这麽一块石头，说菩萨不是菩萨，说和尚不像和尚，人道少林乃是中原武林第一大派，今日一见粗浅已极，拿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招摇过市，当真是妄自尊大的很啊。”他一面在那独自感慨，一面左手在那石像上不停抚摸。一句话讲完，左手一扬，那石像又呼的一声朝何鹏举飞去。嘴中道：“这种破烂玩意儿有什么宝贝的，还给你罢！”
何鹏举在一刹那间被人抢了石佛，竟是丝毫不知，心中早已自觉羞愧不已，脸上无光。眼见那石佛再度朝自己飞来。暗道；自己非得露上一手，不然在这许多人中岂不丢尽了面子。将来一同入了少林寺，同门学艺，还不传为笑柄！于是打点精神，右手开处，捏做一个梅花状，手腕前后摇摆，双脚虽然未动却是暗暗使劲。正是平生所学的一招接暗器的不二法门。
转眼间，石佛已然到了他手中，他伸手去接，同时手腕后摆，以便消去来势力道。他见对方倏起倏落快捷无伦，出言嘲讽少林寺，分明是来寻衅滋事的。料想此人功夫必定极高，哪敢大意！
他一捏之下并未觉得势道如何强劲霸道。自己完全可以一把抓住，看来这人并未在石像上用什么手段。心中大石方始落下。
还未等他一颗心放下，突觉手上有异，触手处竟是十分松软，倒似手上捏了一个面团。暗叫一声不好，只听波的一声从石像里钻出一个更小的石块，剩下的化作一阵黑尘，落了何鹏举一头一脸。
那小石块从石像里钻出，却像活的一般，在空中滴溜旋转，嗖的一声响，向何鹏举身后一名青年剑士头脸撞去。这剑士却也并不慌张，只见他端坐不动，右手双筷倏然伸出，向那石块夹去，那石块嘎然而止，却在筷子中间继续旋转，把双竹筷拧成了麻花，却并不断折。转了几圈，终于停住。
那青年剑士剑眉一挑，将夹住的石块挑了几眼，向身边一位白净面皮的剑士笑道：“师弟，佛家有句话说：心中有佛，众生皆善，心中有魔，万物皆恶。渡恶禅师心中长存善念，便把不会说话的石头也看成佛祖菩萨，可是有些人却是恶念萦怀，便是要把佛祖菩萨也变成了恶魔啦！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高下之别，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他声音清朗，整个屋子里都是他的声音。
众人回头看去，但见这人有二十岁上下，生的剑眉星目，鼻如截筒，唇似涂朱，脸色略黑，英气逼人。一身白衫，虽然坐着却掩不住他欣长的身材。腰间悬着一把宝剑，剑鞘上镶嵌着几颗宝石莹莹放光。只见他一双筷子上夹的却是一个雕刻的青面獠牙舌头吐出的恶鬼，身上却也穿了袈裟，手中却是提得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望之可怖。却原来是先前那人在抚摸之际，手上使了劲力，把个笑弥勒改雕成这般恶鬼模样。
左侧一位和他同样装束的年轻剑士却是生的身材瘦小了许多，细眉大眼，脸色莹白，虽然少了几分英气却凭添了几多秀气。腰间一柄宝剑却垂着红丝垂缨。他接口道：“师兄说的对极了，一个人骨子里的气度那时装不来的，有的人虽然衣履褴褛，骨子里却透着仁心侠气走到哪里别人也要尊他敬他，有的人却是天生的俗气恶骨，就算他不说话别人看上一眼也讨厌的很，便是穿了龙麟凤翎貂皮狗皮也照样让人看不起的。”
众人不仅轰然笑起来，都知道这两个青年你一句我一句虽然不曾提名道姓，却将这老者损了一通。在座诸人来少林寺拜师学艺者居多，听老者夹枪带棒羞辱少林十个倒有八个心中有气。听这两人反唇相讥，正遂心意。不禁都叫起好来！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两人，突然哈哈笑道：“我说少林寺怎么人丁兴旺，却原来收起了女弟子了！当真是天下奇闻，和尚可要不守清规戒律了。唉你这女娃娃是哪位禅师的徒弟啊！”
“呸！”那身材瘦小的剑士脸上一红。唾了一口，突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也知道你来少林寺是做什么的？”
那老者心中一凛，心道：这次行动乃是精心筹划，当时并无外人知晓，怎会轻易泄露。这女娃定是诈我，于是道：“哦？那你倒说说看，我来此所为何事？”
那女子笑道：“我一见你便看你眼熟的恨，不知你妈妈身体可还好吗？”
老者更是一头雾水，不知他为何问起自己妈妈来。心想自己已经年过五旬，妈妈也死了几十年了，便是在世也有八九十岁，看这娃娃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怎么会认识她。只是不知如何作答，讷讷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格格一笑又道：“当年我和你母亲同门学艺，情同姐妹，一见到你便如见到她一般，你那双眼睛长的可和她一摸一样。我劝师侄你也不必太过执拗，瞧你也有五十岁了，一把年纪了找他作甚。你就算找到他，他更是已到风烛残年。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倒是你讲这里的山川美景告诉师姐她老人家或许可以慰她思念之情。”语气老气横秋，倒像是长辈教训晚辈一般。
老者奇道：“你讲什么话，我可全然听不明白？”刚说到此，突然心念一转立时明白，一张脸涨得通红。骂道：“小丫头胡说八道！”
原来这女子恼他言语粗俗下流。便顺着他话说起，骂他是母亲和和尚私通生的孽种，他来少林是寻找生身父亲。由于她是年轻女子，这私通生子的字眼实在难以启齿。这么绕着弯骂出来，直到最后这老者方才明白，真是言辞机巧。
这老者嘿嘿笑的两声，一张面皮涨成酱紫色。向前迈了两步，声音阴沉：“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娃娃！”这娃字出口，身形斗移，眨眼间已然到了这女孩身前，右手陡起，变掌为抓，直取她咽喉。
女孩见他迈上两步，心中已自警觉，手握剑柄防他斗起发难。哪料到这老者身形奇快，眼见他欺身而上，手上用力拔剑，尚未出鞘，一只黑黢黢的钢爪已然抓到面前。不仅惊呼一声。
老者骤起发难，正是苦练多年的“绝命龙抓手”。多少武林好手丧命在这一抓之下。他想这女娃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能有多大本事。这一抓还不把他脖子扭断？是以并未使出全力。
眼见这一抓便要抓落，突觉手上抓到一物。他这爪功苦练多年，一抓之下，便是坚兵利刃也能扭折了去。是以并不多想指上用力，只听格的一声，那物事碎裂开来落在桌上。
众人定睛看去，却是几个石块，黑黝黝的散在桌上。此时那女娃已然退到一边，长剑出鞘，杏眼圆睁，那白衣剑客却已挡在她身前，手中还拿着那双扭曲的筷子。嘻嘻笑道：“老头儿好生无礼，众目睽睽之下，居然目无尊长，要加害师叔，当真是那个……那个……好生无礼！”
这白衣剑士眼见老者出手狠毒，若是晚的片刻，师妹定是性命难保，情急之下便把手中石佛放到他手爪之下。见他一抓便将这硬如生铁的花岗石抓为数块，心下一惊，脸上却并无变化。只是更加了十二分的小心。
众人见此等情状，心中均想这老者对一个女娃未免出手太狠，各自不忿，但见他一抓之功，顽石立碎，心下无不骇然，只是不敢作声。可是眼见这两个年轻人都是毫无惧意，竟然还出言调笑，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心中均生敬意!胆气为之一壮，轰然叫起好来！
那老者目光如电，扫了众人一眼。看着这两个白衣男女，森然道：“两个娃娃报个名罢，我崇云柏手下从来不死无名之辈！”
这两个青年剑士本是嵩山剑派的师兄妹俩，男的叫做方天英，女的叫做万紫嫣。
嵩山剑派开派已有百余年。派中人才辈出，在江湖上行侠仗义也闯出了好大的名头。只是和少林寺相距即近，与建寺上千年的少林寺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江湖上往往只知嵩山少林，不知还有一个嵩山剑派。可是派中侠士却是大大有名，上代祖师郭名远人称“仁剑秀士”，当年在江湖上人皆尽知，单剑诛杀漠北十三熊更是轰动武林。被许多学武之人视作偶像！而现任掌门方石坚更是因为为人正直嫉恶如仇，双剑使得出神入化，被江湖上戏称为“双臂阎君”。意指若是坏人遇到他那便是遇到了阎罗君子，定会和你算算这善恶因果。这方天英乃是方石坚的独生虎子，虽然方掌门四十余岁才得此子，却并不娇惯，在平日便和其他弟子一般传授武艺，一旦哪里做错了便是一顿训斥，毫不留情。在众弟子面前更不许他叫自己爹爹，只叫师父。只有私下里才以父子相称。传授武艺也和其他弟子一般教练，绝不暗地授艺。也是这方天英天资聪颖，勤奋吃苦，却也练就了一身武艺，在同门兄弟中内外修为均高出一筹。近年来经常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又因他生的眉清目朗，英俊潇洒，得了一个“铁面剑侠”的名号。虽然未得掌门首肯加授，便隐然是下任掌门的不二人选。而且为人谦虚，在同门兄弟中人缘极佳。所以师兄弟们对他是又亲又敬，即爱又怕。平日里对他之言自是不敢违拗，若方掌门有事不在山上。就算指派其他弟子代理派中事务，有事大伙儿也是先问过他的意思才敢办理。
那万紫嫣却是天龙门门主“飞天神龙”万山青的独生爱女。只因天龙门历代门规本门功夫传男不传女，万山青空有一身武艺却是不能相授。本不想让爱女踏入江湖，沾染这些血雨腥风，只望他学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平日里也可陶冶性情，将来也好寻个大户人家嫁了便是，图个幸福安生。也算不用再踏进这刀光剑影担惊受怕的江湖生涯。正应了那句龙生龙凤生凤的俗语。这女孩五六岁时便全不像大家闺秀，整日舞枪弄棒，和男孩子打打杀杀。便是硬生生把她关在书房里，待你打开书房字帖辞赋定会弄得乌鸦一片，琴弦被做成了长弓，棋子变作暗器撒的满地都是。便是请了先生不出几日定会气走。这才改了主意，在六年前将女儿送到嵩山派中投师学艺，不指望她能成为女中豪杰，只要足以防身就是。更何况他与方石坚是八拜之交，世代相好。对这位义兄甚是敬重，且看方天英自小聪明伶俐，颇有其父仁人君子风范，长大后当可大有所为。有意结为秦晋之好，也算为女儿寻了一个好的去处。方石坚夫妇见万紫嫣虽然入门较晚，对学习武艺却是颇有天赋，加之小时学习诗词歌赋虽不曾习得精通却对修习剑术心法大有裨益。往往其他弟子听上数遍还是不得要领的招式，她竟然只听得一遍便可记在脑中融会贯通。况且见他生的亭亭玉立，端庄可人，又是故人之女，在两人眼中早把他她视为自己儿媳。对她宠爱疼惜自不在话下。万紫嫣数次里在方石坚夫妇面前恳求和方天英闯荡江湖行侠仗义，老两口只是笑而不答，如此数次，老两口只好答应。江湖儿女没有那么多礼数忌讳，只是嘱咐方天英仔细照顾。
在方天英心里对这师妹更是十分喜爱，一路上嘘寒问暖，体贴有加。便是动起刀剑来更是着力护持，用心护佑。好在此去诛杀的并不是多么厉害的对头，连个二流都算不上，料理他哪是手到擒来，绰绰有余。为了逗师妹开心，他却在暗中制住对方，却让师妹出剑斩杀，讨她欢心。办完这件事两人又去浙江南海探听一件大事。到的海边，正遇海上起了风浪，浪头此起彼伏，铺天盖地的冲向岸来，无数树木连根拔起，巨大的船舶泊在岸上也被席卷而去。两人不禁都赞叹这造化的伟力真是移山翻海只如覆掌。回来的路上，只因离约定日期尚多，万紫嫣又是第一次行走江湖对什么都感新鲜，两人不禁行行停停，一路游山玩水，乐不思归。堪堪到的八月初五，行了还不到一半路程。掐指算来离与父亲约定回归之期已然临近，这才催促师妹往回急赶。这日赶到嵩山脚下，虽然未曾进山，却是到了家门口，此时时近中午这才打尖吃饭，却不料生出这翻事来！
方天英见这人目露凶光，刚才接他一招虽然讨了个巧轻松接过！却知道这人不是易与之辈，在这嵩山脚下突然现身，横生事端，那明摆着是来寻少林麻烦。量他绝非单枪匹马，自是有备而来，后面有大批援兵也未可知！少林屹立千年不倒且愈加强盛，料理这帮胆大妄为之徒更是不在话下。自己可不想趟这趟浑水。一念及此敛容笑道：“在下兄妹俩只是江湖末进，与阁下也是近日无怨往日无仇。只是一些误会罢了，你我均有要事在身，若是纠缠起来恐怕不便，改日若有闲暇，再向阁下请教便是！”
这老者以为他心中惧怕自己。更何况看这少年只有二十岁上下，能有多大本事。于是哈哈一笑，道：“偏偏老夫今日闲着无事，不和人打几场架浑身都不痛快。若是小娃娃心里怕了那便叫几声爷爷，我“阴阳掌”便放你们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