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 第十三回 一语惊醒石中人（下）
便在此时，但听得又是一阵吼叫，原来那大力魔王技穷之下，无可奈何，终于推出兵器，原来是一柄极长的狼牙棒。那棒头短刃森森，刃嫌微钩，观之锋锐之极，无可匹挡，而刃后却又颇为粗壮，只不过在地上用力一顿，便将那天然浑成的地砖震裂出一道口子。地佐星见它擎出兵刃，不由摇头道：“这可是自讨苦吃了。”收起了那“黛色雨竹”的宝贝，伸手凌空虚抓，但听得“沧啷啷”响动，方天画戟横掌而出，一股凛凛煞气扑面而来。一妖一神手持兵刃，俱是精神抖擞，戟棒并举，齐齐撞出，风卷残云动静处，瞬间斗在了一起。那大力魔王持仗狼牙棒之后，便似得了主心骨般，雄风恣意，气度大胜之前。它既然晓得用火焰之术撼动不得地佐星，先前自己也几乎吃亏于自己妖术之下，索性便单靠招式棒法欲较长短高下。它气力极大，横蛮凶烈之极，那狼牙棒也是一件好宝贝，非同凡物，待使转开来，呼呼风响，棒刺上下，渐渐发出晦暗红光，好象那无数的狼牙皆燃烧起来，不过却被外面一层无形氤氲笼罩遮护似的。地佐星吕伯涉方天画戟也采自天河镔铁锤炼而成，极透寒意，专能压制那棒透散发出来的灼灼热气。他画戟招式十分巧妙，可是那“温侯”二字的绰号，却是他托生三国、被曹操误杀之后回至风铃山重新化为石像后所得。
但见：“烟霞漫开，半边红云棒头彩；雨色青含，一片黛色戟刃裁。妖王有托鼎之力，星宿得造化之能。托鼎之力，三千丹崖皆颤吼；造化之能，十万山河总暴哮。狼牙棒排开，重重铜色，一片烂漫耀人眼；方天戟屏推，沉沉银芒，团团璀璨炫心目。妖是厉妖，大力绰号，鬼王座下第几将；神是猛神，星宿排名，三界青史占一席。正斗得你来我往，咬牙切齿恐断魂；偏杀得个移山倒海，嗔目怒眉怕散魄。赤膊青筋鼓，忒霸悍，凶焰气息燎；斗天甲胄明，好威风，伟岸英姿高。十招难断胜败，百招不决输赢，伯仲揪胡须，叔季论年长。自古打斗难计数，唯有此场美名扬。”
地佐星和大力魔王妖神苦斗，一时分不出高下。那精奈神尼瞧瞧退避一旁的黄衣妖姬和紫衣美姬，见黄衣女媚骨娇艳，心中先就有些不喜欢，那紫衣美姬容貌愈美，较之黄衣妖姬尚且略胜一筹，却兀自端庄凝敛，文静羞赧，不由颇有些好感，于是合十问道：“两位女施主，这位魔王总兵分身乏术，又空不出心神来回答贫尼的问题，可否烦请二位慈悲，告知究竟，也好宽释贫尼疑惑之怀。”
那黄衣妖姬双手叉腰，手背贴着肌肤，颇有婀娜之态，笑道：“老尼姑好客气，做和尚尼姑的都是这般吗？我看未必。风铃山风铃庵的出家人专意修行，可是山下大地，却有许多假和尚、假尼姑打着佛祖祈福的名义大肆敛财，其无耻之状，更胜俗人为过。”精确老尼和意切尼姑都是暴躁性子，闻言勃然大怒，一位是手指戟张，一位是绰起红缨长枪，那指头枪头都遥遥指向她，厉声道：“女妖怪，满口胡说些什么啊？”精昙微微摇头，却不言语。精确老尼哼道：“你摇什么头，这女妖怪污蔑我佛家清净，瞎说八道的，你也不生气吗？”精昙老尼淡淡道：“未必就是瞎说的。”精确老尼才要驳斥，听精奈神尼叹道：“师妹，稍安勿躁，山下确有许多的假和尚假尼姑诈骗敛财，这位女施主说得虽不甚中听，却也没有妄言虚构。”精确老尼愣了愣，朝这黄衣妖姬远远地呸了一声，转过身去，只看吕伯涉和大力魔王的打斗，瞧至精彩处，不由手舞足蹈、眉飞色扬。意切尼姑听了庵主教诲，不敢强逆，收纳长枪立于旁侧。
紫衣美姬将扇子斜倚于一棵大树之上，那树下有些奇花异草，果然是瑶花布锦、异草喷香，显得她愈发清丽殊洁，别有一股撩人心弦的纯美雅素之态。便是穆双飞，也不由微微失神，自觉有些失态，倒也不甚介意，莞尔一笑，面如三月桃花盛开。她听精奈神尼询问，不敢托大，微微敛衽，施了一个万福回礼，又见穆双飞双目似是含情，瞧着自己，不由心中大惶乱，胸口砰砰乱跳，几难压抑。
那黄衣妖姬见状，又是嫉妒，又是自觉受了冷落，此等羞辱，哪里能够忍耐，遂咳嗽一声，冷笑道：“神尼是明知故问吧？说道我家大王统领等兄弟结伴聚众，来到贵山宝庵之地的原因，嘿嘿！其实不用说出来，想必庵主这般聪明修行之人，也该心知肚明才对。”静奈神尼摇头道：“不明白，不明白，还请姑娘大开金口，不妨明言才是。”那黄衣妖姬冷笑道：“我敬重神尼是法力高强的得道之士，素来敬仰佩服，不想其实也是不甚厚道老实之人呢，你得那梦云石相助，卜筮占卦灵验无比，三界之中，妖界、江湖、滚滚红尘世间之事，又有多少是能逃脱得你的耳目的咧？”她不正面回答，却多以戏谑调事，先是颇存挑衅之意。
静奈神尼修为深厚，不以为然，淡淡笑道：“适才听闻你家的魔王自报家门，乃是那黄宗鬼王十八座城隘之一的总兵大人。鬼王城隘分布天下各地，彼此相隔甚遥，若论起离此地三百里远的一处，便只有那黄鹂山东边六十余里之断天崖了。如此种种，我皆能算验出来，至于大力魔王挟众炫耀而来，打打杀杀，喝喝闹闹，究竟有何所图，贫尼法术所限，委实不能晓得揣度。”施道人听罢，心中一惊，暗道：“原来黄宗鬼王的第一城隘便在金锥湖外不远，区区六十余里，莫怪那里妖气缥缈，得湖水相助玄阴盎然、绵绵不散。玄阴之穴，就在旁边的断天崖处。城隘皆依靠地下阴穴所建，定然是错不了的。”便在此时，听得又是一阵琴声，穆双飞脸色凛凛，不觉后退半步，举目朝琴声处望去。紫衣美姬见他神色倏变，显是与那琴声有干，十分惊讶，也微微扭转身体寻觅琴声所在。只是那琴声不过区区几个单音，便好似琴主人无意中拨到了琴弦一般，转瞬动静毫无。
黄衣妖姬笑道：“原来庵主是个明白人，有知道的，却也有不知道的啊，可见人事渺忽，天命飘逍，并非是一切皆得把握。咯咯，既然如此，我们也不敢再卖关子，索性明言就是了。今日此来，不为金，不求银，咱们妖怪要那许多的金银何用？也不贪人肉，不恋血食，第一城隘粮食充足，人肉干饼、人血汤羹极多，仓廪足富。总之近日叨扰贵山，非为一切旁物，只是听说天镇观的两位道人携带着天地至宝琉璃宝塔藏匿于贵庵，天镇观万里迢迢奉来此物何用，多半居心不良，想是要对我妖界、黄宗鬼王、我家城隘不利，事情关系重大，由不得我们家中安坐，因此匆匆忙忙奔跑上山，特来向庵主讨要一个人情。只要你们识时务，将那两个臭道士手中的琉璃宝塔交出，我们自然不敢在此佛门之地咶噪胡闹，除了恭敬而退、不损贵山一草一木之外，尚献上几朵城隘的妖花，多为着妍丽后山增添色彩。”静奈神尼道：“妖花自有其生长繁荣之地，我这风铃山怕是庙小，容不下大菩萨的。”又问道：“那琉璃宝塔虽然是件宝贝，但也无甚稀奇，奈何劳动诸位搬师兴众。”手指圈外觊觎环伺的群妖，道：“只看诸位都是如此凶神恶煞的表情，可见此番不得此宝。绝不会善罢甘休，这又何必呢。”
那黄衣妖姬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扎，道：“是否‘这有何必’？我小小女子可不敢定夺，只能是我家大王总兵拿主意。至于你问道那琉璃宝塔究竟有何殊异奇特之处，除了降妖伏魔，还有何等他用，说实话，我也不甚清楚。啊，是了，既然此塔被黄宗鬼王悬榜花红，通捕缉求，我等无论是为公为私，那都要不遗余力、奋勇夺取的了。”言罢，手臂一抖，将手中的纸扎齐齐展开。众人展眼细细打量，见那上面的纹痕字迹果真与先前蜈蚣精所持悬赏文书一模一样。施道人暗暗有些羞惭，心想：“说来说去，这些妖怪果然是冲着我兄弟二人来得。哎，当初受了掌门师父之名远去昆仑奉迎此宝，满以为便是道路险阻重重，也断然不会伤折我师兄弟的若铁意志，只是却没有想到会因此拖累得旁人。倘若早能思忖得这一点，说不得我就不出来了。今番牵连风铃庵诸位佛尼被妖怪侵袭，我实在心中难安。我道号‘哈哈’，可是哪里给人家带了哈哈欢笑咧？”越想越是懊恼，脸上颇有些后悔颜色。
静奈神尼斜目瞥看他一眼，微微颔首，那意思自是道：“妖怪抢夺琉璃塔，本就极霸道极没有道理的事情，真人不必自责。”精确尼姑对意切尼姑道：“当今天下实在是乱了，连妖怪都无视天庭地府的规矩约束，公然似人间官府一般，大刺刺招贴悬赏榜文。”意切尼姑撇撇嘴，没有作答。她见九华和金算盘站立一面矮崖前的树下看热闹，心中添了几分焦急，暗道：“此刻地煞星的神将和妖王恶怪在拳打脚踢、兵接刃架，双方注意力皆集中于此二人身上，城门之火虽然烧旺，可是尚未延括绵漫，暂时不会殃及他们这两条倒霉的池鱼。谁知道再过得一些时候，又会怎样呢？要是那军阵中的大群妖怪纷纷攘攘扑将上来，风卷残云、摧枯拉朽的，只怕他们一大一小二人的情况便极其不妙了。”有心要九华进来避祸，转念一想，那孩子脾性倔强得很，断然是不会进来的，免得又受了“风铃庵的恩德”，无奈只好作罢，更何况她那佛珠虽然是件宝物，可是唯独在佛家弟子的身上才能验效，便是想法子把它送了出去，教九华和金算盘依次分别挂上，也多半不能穿透多闻结界闯入圈内的。
她再见那穆双飞，他脸色凝重，眉目如画之间，竟似丝丝之阴云暗雾攀上态餍，虽然琴音消隐良久，可是其双目依旧凝视远方，若似惆怅，若似忧戚，若似警惕提防，若似几分惶惶，她不由暗道：“绝对不会错的，适才那琴声乍起，不过数下，可是让人足以辨得分明，就是他的大仇家、那会使厉害飞剑的家伙所奏，啊，其实亦说不得弹奏，稀稀拉拉、零零落落的，全不符合乐理节奏，该是手指头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无意之间触碰到了才是。也不知道他那大仇人究竟是谁？神秘兮兮的，总觉得有些鬼鬼祟祟，称不得大丈夫之风。初时那人帮了咱们风铃庵的忙，我还以为他已经走了呢，不想搞来搞去，那人还在我风铃山四处游荡。该不会是因为穆双飞不走，所以他也不肯走吧？那人的飞剑之术很高明啊，此时穆半妖面前并无丝毫结界能够遮掩挡护，要是他那大仇人突然发起袭击，只怕万能抵挡啊！”心中更是忧愁，又暗道：“我又犯糊涂了，他的大仇人是偷夺了我们风铃庵中的《百胜莲花金》之后，装模装样闹腾了一阵子，其实非但不是我们的恩人，反而是我们的仇人。”忽然看一道金光从穆双飞背后闪现，几乎掩口就要惊呼起来，吓得花容失色，待定睛仔细瞧见，方才松了一口气，原来那是普通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直射下来凝结而成的一条既细且纤的茫茫色柱，并非是那“大仇人”陡然偷袭引出的飞剑银芒。她胸口砰砰乱跳，转而暗暗羞惭，心想：“我干吗这么好心，这穆双飞可恶得紧，就算是被那飞剑扎上七八个大窟窿，我也不该对之存有怜悯之意。”
紫衣美姬收挽袖口，低声问那黄衣妖姬，道：“姊姊，那琉璃宝塔究竟有何奥妙，却被这黄宗鬼王如此牢牢盯凝？”黄衣妖姬没好气说道：“你不和那俏相公眉来眼去、秋波传情了吗？”顿了顿，莞尔展容，笑道：“哎呀呀，我真是糊涂了，怎么没由来将一口怨气冲在妹子你的身上？定然是前几日受了妖花的香气熏袭，现在心志行为皆有些紊乱，不得周全，好妹子可不要见怪。你问那琉璃宝塔究竟有什么妙处，姊姊我在接到黄宗鬼王的悬赏榜文之时，尚不知道世间还有如此一件法宝呢？依我揣测，此物既然能惹得鬼王陛下发出悬赏花红，可见非比寻常，或是如那太上老君的金刚镯、托塔李天王的七层宝塔、哪吒三太子的乾坤宝玉圈一般厉害的东西。是了，李天王的手中托着的也是宝塔，却不知道和琉璃宝塔相较，两件神器究竟谁更拔胜一筹？”紫衣美姬点点头，没有多话。那黄衣妖姬声如银铃，道：“老神尼，你们何苦为了两个不相干的牛鼻子强出头？待要山破庵毁之时，只怕您老人家后悔也来不及了。”精奈神尼叹道：“此言差矣！我佛家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脱离苦海，怎么能事到临头便缩手缩脚？天镇观的客人既然来到了我庵中打尖休憩，贫尼作为东道主，自然就要保证他们性命物事的种种周全。休说你们觊觎琉璃宝塔如此贵重之法宝，就是一块小石微草，若不得施道人与金道人之答允，也断然给不得你们。”她语气依旧缓和，可是其中硬朗朗之息昭昭真切。
那黄衣妖姬闻言，不怒反笑，便似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一般，娇喘咯咯，花枝乱颤，当真是百媚丛生，艳丽不可仰逼，她微微歪着脖子，张开芊芊细手，抱住自己的臂膀，更显出一段天然的风骚，佯嗔道：“好妹妹，你看看，亏我们一厢情愿的，只想化干戈为玉帛，可是好心肝却被人家当成是驴肝肺，其实人家偏偏不愿意领情哩。都说咱们妖怪无恶不作，可是要做好事吧，却又千难万难，总是不被人相信。”
她话音才落，听得半空之中又是一阵悠悠扬扬的琴声，先是轻灵之上，节节高攀，然后陡然变得醇厚浓重，音色变化甚是突兀，可是在那操琴者使来，却混若天成，并无丝毫穿凿生硬的痕迹。然后便有人冷冷道：“吕伯涉，你和这妖怪纠缠什么？难不成是想替风铃庵的尼姑出头不成？好正气，好侠义，只是你休要忘记，你被天帝囚于湖心岛之时，这些尼姑虽然没有为难你，但是却如狱卒一般看管仔细。风铃庵上数代的主持可是得了天帝敕令，但凡你有什么风吹草动，便要及时向天庭汇报。若不是我在你石像面前浇上鸡血猪血，然后连唤好几遍‘月嫦仙子’的解厄咒，你只怕现在还在酣睡昏懵之中。”那地佐星愕然一怔，忽然奋臂一张，将那火色愈发鲜艳的狼牙棒给荡开，哈哈笑道：“好，好，你说得颇有道理。我不和这妖怪论斗了，你琴艺不错，我也颇好乐律，我来和你斗琴怎样？且看看天籁之音，究竟能出自谁手。”说完，果然腾空一跃，纵上一朵白云，疾朝远处飞去。他说走便走，头也不回，转瞬便化为一个黑点。
意切尼姑恨恨道：“这神将正是我们的好帮手，却听了那坏蛋的唆咄，撇下大摊子走了。”才要破口大骂，却看精奈神尼摇头示意，遂隐忍不发。那精确老尼也来劝她，道：“那地煞帮我们忙是人情，这自然最好，要不是帮咱们，也合道理，没有什么好生气的。”心中却如释重负：“原来吕伯涉摆脱封禁，剥除石屑出来，并非是我叫了一声‘月娥仙子’之故，却是那操琴者故意施法破开其枷锁的。妙哉，妙哉，日后就算是天帝派遣仙臣下来责问，我们也好推诿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