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0 -- 第八回 群妖袭山（上）
青铜古镜呈圆形，下面有个把手，柄杆光滑，柄尾弯曲成如意之状。古镜的背部，镌刻着一些歪歪扭扭的花纹，凹凸错致，沉浮参差，看似略嫌紊乱不堪，但稍加细观，那花纹便如江河湖海之水波，粼粼荡漾，层层生彩耀色，恍忽之间莫不光芒闪烁，若那许多的银鱼铜鳅戏弄水府。鱼鳅自行游动，先是左绕三圈，然后右盘三圈，轻盈随意，忽然间顿肃严整，在一片金光之中齐齐幻化为四个篆体文字，却是“妖鬼宝鉴”。红电鬼使大声道：“原来是一件古董。”
将古镜翻转过来，镜面朝上，却见正端十分平滑，晶莹闪烁，赫然映照出一大群形形色色的妖怪，阔毛雄鬃，长耳短角，黄眉红发，绿眼凶目，各执镔铁黑钢铸造的兵刃，顺着山后的一条蜿蜒小道便攀援而上。镜子不能传声，但是看小妖怪挥舞拳脚，口舌搬张，显然不会斯斯文文地冲上山来。
庵门大开，意真小尼挤了身体出来，两个小尼姑提着齐眉白棍守在门槛后，不放金算盘进来。意真尼姑急急奔跑，钻入天镇观、华山鬼使道士之中，脸面几乎贴着那镜面，看得自然甚是真切，神情惊恐，骇然道：“不好，为了挖掘梦云石，师父他老人家特意将山后的一条道路破开了结界，本待近日中午在封上的，不料却被这帮妖怪得了讯息，成群结伙地赶来。”
红电鬼使大声道：“果然是破开了一处结界，却也该派个弟子在缺豁处望风把守才是，稍有敌踪，便即能关上结界。”紫目鬼使道：“大哥，说不得人家早就派出了弟子守在后山，不过是那些妖怪行了什么妖术手段，蒙蔽了小尼姑的眼目吧。”
意真尼姑被红电鬼使斥责，吓了一跳，听紫目鬼使如是说话，大为感激，连连点头，道：“破开结界事关重大，所以师父她老人家确实派出了十八位师姊妹看巡后山道路，哎呀呀，妖怪都跑上来了，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样？”红电鬼使哼道：“当然是被…”见绿雾鬼使递个眼色过来，自觉失态，硬生生压下后面“妖怪吃的干干净净了”半句话。饶是如此，还是被意真尼姑猜出了大致意思，不由急得双眼盈盈，水汪汪的，就要流泪哭泣。
庵堂内钟声大作，喧嚣高起，不多时，就看数十尼姑各执法器，相互招呼着急匆匆地奔跑出来。静奈神尼神情端肃，身披大方格子金丝盘绣的黄色袈裟，轻提拽步，疾奔在最前，回头叮咛道：“意切，此番来者不善，或是为了天镇观两位真人随身携带的琉璃宝塔，或许是为了我们庵中的佛家经卷，不好应付。你去将那炼丹洞内的穆施主请出来，此人剑法高明，有半仙之姿，若能得他襄助，说不得能逃脱此劫，咱们风铃庵数百年的基业可保无恙。”就看诸多灰衣缁袍的尼姑之中，一人格外醒目，单单就是她未执法器，双手横握一柄亮闪闪、直若贯虹的红缨枪，气势汹汹。她被裹夹其中，神情激动，斗志昂扬，倒似准备出战的战士一般。尼姑帽子的前沿边缘甚是精致，中间挽了一个挑转小花，就好象是一道双龙抢珠的金抹额；面目俊俏，脸靥绯红，灿若桃花，开盛烂漫之极；鼻腻鹅脂，腮凝新荔，然桃目秋波之上，双眉之间却未免堆砌起浓浓的一股恶煞之气，未必凶恶，可是煞气累重，显是脾性暴躁耿直之人，非他，正是先前跳上墙去捉拿下小黑雷鬼九华，又受命击他屁股以为惩戒的那个美貌婀娜的小尼姑。
她不以为然，扁扁嘴，哼道：“师父，我就是不明白，那姓穆的小子不过就是半妖罢了，有什么本领，却博得您这般看重他？”精奈神尼观妖气愈发浓重，无心解释，眉头微蹙，道：“他的本领高不高，为师心中有数，你快些去请他便是。他早一刻出手，便能早一些拦遏妖怪，我们庵堂人物，就能少一分危劫。”言罢朝施道人他们颔首示意，合掌做个手势，遂引着众弟子转入庵旁道路，风尘仆仆，行色极匆。意切尼姑愕然一怔，不敢违命，提着红缨枪便走。
此刻又有两个精壮的中年尼姑从庵堂内抬了担架出来，说道精奈神尼临行之时有交待，务必请金道人躺卧其上，去那庵中的隐秘内室躲避凶险。金道人虽然感激，可是不肯被她们抬着走，一个劲摇头道：“多谢师太美意，我也去助战”红电鬼使哈哈笑道：“你这副样子，怎么去助战，不过是越帮越忙罢了。”
施道人亦良言相劝。金道人不觉羞惭难当，暗道：“我气力衰弱，哪里还能降妖除魔？莫怪被人取消了。”只好答应了暂避风头，却兀自不肯躺上担架，道：“我自己能走。”虽然双足瘫软，还是迈出一步，几乎跌倒，正被清风鬼使横臂拦住。
施道人喟然长叹，旋即正色道：“师弟，你休要勉强执拗，只怕那些大小妖怪确是奉了黄宗鬼王的悬赏榜文，专程为了你袖中的琉璃宝塔而来，所以万事还须谨慎小心些好。你快些躲入庵堂，好生持护戒备，休要妄逞意气脾性。”
金道人听之语气严厉，显是多多少少对自己适才蛮逞强横颇有些恚怒，别看哈哈真人素日里都是嘻嘻哈哈的，但发起火来，严峻肃然，自己亦有三分畏惧，于是再不敢违迟，垂下头来，默然无语，乖乖被那两位尼姑搀扶上担架。金算盘本想乘机混入庵中，转念一想，觉得万万不可，要是那些妖怪并不是冲着牛鼻子的什么琉璃宝塔而来，而是觊觎庵中的秘藏经卷，自己岂非正投罗网么？暗道：“看来庵堂里面也不甚安全，若是躲在乱草丛堆、荆棘树木之下，活命的机会还更大些。“
精奈神尼引得群尼奔向后山，她们虽是女流之辈，可皆是修持有为之人，在山石攀援如飞，极是轻快。意切尼姑也想赶去，但遵受了师命，不敢违迟，只好嘟哝了几句，转身朝旁边拐角处的斜斜山道跑去。那道路纤长，先是入垂渊之带，绵绵往下，然后旋打高挑，再穿入另外一处树林，真接着旁边的繁茂丘陵。花叶葳蕤，枝叶磕绊，在早晨的光影照耀之下，颇有一番纠缠绵隔之意。风景好看，走起路来却不顺当，意切小尼姑脾性急躁，索性提起那亮闪闪的红缨长枪左撩右拨，用力劈打之下，顿开得其中的一片空阔之地，然后神情惶急，抬步疾行猛走。她足力甚强，不多时，已然跑出十数丈外，眼见就要消失于树林之中。
四鬼使舞动四色长剑，皆是心思相通，相顾颔首。红电鬼使说道：“不管这些妖怪是为了琉璃宝塔而来，还是觊觎风铃庵堂中的经卷书藏，咱们既然在此讨扰，就不能袖手旁观，都去瞧瞧，不就是打架么，或能襄助其一臂之力。”绿雾鬼使、清风鬼使、紫目鬼使朗声道：“大哥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一切唯大哥马首是瞻。”红电鬼使大为满意，颇有些得意洋洋，撇下施道人立于后面呆呆发怔，跟随群尼即往后山奔去。
为何施道人却不去助拳，倒不是他怕死，而是适才精奈神尼与意切尼姑的对话被他听得真切，不由留存了心眼，心中凛凛思忖，暗想：“原来这庵外的不远处，还住着一位半妖神通之人么？怪哉！怪哉！庵主唤这小尼姑去请他帮忙，小尼姑看起来还不乐意似的。半妖和尼姑不晓得有什么渊源，岂会说来就来的呢？”疑窦丛生，百般不得索解，转念一想：“是了，我也去瞅瞅仔细。这小尼姑脾性不太好，看样子对那半妖之人颇有些不满偏见，要是彼此争吵起来，我也好从旁周旋劝和。”于是不随华山鬼使兄弟，却掉转方向，追着那意切尼姑跟随下去。
金算盘急得手足无措，大声嚷嚷道：“怎么就逃了？我那宝贝，我那宝贝还我！”话音才落，就听得空中传来“扑哧”风响，一件物事被人远远地掷抛过来，在半空划出亮丽弧线，然后落在地上，灰尘荡漾，滴溜溜地打转不屑，正是那面青铜古镜。
听得红电鬼使哈哈笑道：“说了只是借看而已，你紧张作甚？咱们兄弟都是言行磊落的大丈夫，决计不会讹人钱财的。”显是讥讽那金算盘装修偷工减料，还耍赖讹钱，声音愈传愈消，渐渐就连回声也听不得。
金算盘看群尼和鬼使走远，慌不迭将那“妖鬼宝鉴”急忙拾起来，笼入袖中，转眼四顾，展望一番，忖道：“不好，那些尼姑平日里斯斯文文的，倘若抵挡不住，被这些大小妖怪蜂涌上来，大开杀戮，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岂非也极可能被卷裹其中？我从后山而来，此刻后山的道路被妖魔盘踞，它们既不要买路钱，只要买路命，我大好性命，怎能断丧于它们的口爪之下？不过庵堂也不安全，我下一步如何是好呢？”忽然听得左近琴声又响，接着虎啸连连，两个大步跳上台阶，侧耳倾闻，哪里还有琴啸之音？他自嘲道：“我这是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了。”蓦然脑中灵光闪烁，拍掌笑道：“是了，是了，我慌忙什么呢？那些妖怪从后山而来，我就从前山大摇大摆地下去就是了。其实极其简单的事情，偏偏被我想的忒也复杂。哼！六月债，还得快，那些尼姑拖欠我的工钱，如今妖怪上来寻她们的晦气，真是活该。”甫待抬脚举步，忽然被一只小手紧紧拽住，捉捏甚牢，不由大为错愕。
原来是小黑雷鬼九华从庵堂的墙头窜了出来，精奈神尼嘱咐他躲在小屋秘洞之中，万万不可出去，他挨了意切尼姑的巴掌，屁股兀自生疼，自然满口答应，心里却大不以为然。待精奈神尼一走，他便撬开秘室之门，跳檐过栋，跑至庵外，正好撞见了金算盘。他一手捏着小槌，另外一手紧紧握定金算盘的手腕，眨巴眼睛，神情兴奋，大声道：“金大哥，你还没有回家啊？不用回去了，听说山后有好多的凶恶妖怪打上来，分明是看不起我们。我们都室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正该迎难而上，万万不可畏惧脱逃。你随我去，瞧瞧我的本领，非用雷砸死它们不可。”不由分说，竟要拉扯着他朝后山走去。
金算盘撇撇嘴巴，颇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荒谬，荒谬，你这娃娃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怎么知道妖怪的厉害？你我本领泛泛，哪里会是它们的对手？这般跑去，才是自投罗网，不过果了它们的舌腹而已。至于你那雷殛之术，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充其量不过能打下几只麻雀野鸡罢了，怎能当真大用之？要这般去飞蛾扑火，得了吧，万万不可。”急切之下，穷思求变，脑中蓦然灵光闪动，有了主意，遂双腿用力绷紧，裹足不前。九华扯了半刻，看他身形凝顿，推搡不能，不由奇道：“金大哥，你为什么不走，难不成你骇怕麽？”将手中的小槌朝上举起，大声道：“有我在，不怕，不怕。”声音稚嫩，却意志坚决。
金算盘看他神情果敢，更是好笑，心想：“有你在顶个屁用，不过一个是妖怪的正餐，一个是妖怪的点心。”他摇摇头，眨巴眨巴那小眼睛，严肃端凝，正色道：“胡说，胡说，你金大哥会是那胆小怕死之人麽？我要是胆小怕死，怎么能当你的兄弟，是不是？”见九华连连点头，于是话锋陡转，接着说道：“天下大丈夫也，往往斗智不斗力，那斗力的皆是匹夫，是莽汉。你想想，如今你我力单势薄，要是就此冒然然地跟着众神尼过去，非但帮不了些毫之忙，反添…嗯嗯…枉生累赘，如此乃是大大的鲁莽粗糙之为也。何不作速下山，四野八乡有许多的精壮乡民，懂把式会武功的也不少，就在周围寻找援军，一同上山围剿妖怪？这才是上上之策也。”
九华听了他的解释，登时恍然大悟，喜道：“原来是这般的道理，毕竟金大哥高明广智。只是山下的乡野村庄，大伙儿只懂得耕田织布，哪有什么打架斗法的援军？你说他们会把式和武功？哈哈，那又难看又无用的几下猫抓狗爬的，我早就见识过了，便是十个人加起来，也打不过一个小妖怪的。”转头看向另外一处，见远处的意切尼姑与施道人相衔相接，渐渐走远，不觉蹦蹦跳跳地笑道：“是了，咱们也去那山洞之中，一并请得那半妖大哥出来就是了。那穆大哥本领极高的，剑法通神，料想只要他肯出马，必定能把这些妖怪全部歼灭。”
金算盘先前听他夸赞自己，不由脸色微红，得意不起来，暗道自己偌大的人了，却如此欺骗一个七岁八岁狗也厌的孩儿，未免有些羞嫌惭愧，其后听得九华说到去那山洞，不觉又是一阵窃窃的欢喜，暗道：“也好，听闻那穆双飞乃半妖出世，修为造诣甚深，本领之怪异强悍便是精奈老尼姑也啧啧夸赞，言道他来此风铃庵旁修行之前，亦曾在各地诛灭过不少的凶妖恶魔、枭怪猛鬼，是个心中自有日月明镜、是非标尺的好人。此刻情势委实危急，说不得前面的山道也混入了妖怪咧？路途隐险，前程叵测，不妨就到那石洞中好好躲避，承他庇护能躲过此劫，岂非妙哉？”
他胡思乱想，忽而忧愁，忽而窃笑，没提防一阵霹雳闪电从晴空划过，如暴节撑张的一大截树枝，欲将穹庐戳破，不觉浑身打个寒噤，双股颤栗，就要跌倒，咦呼道：“这是什么妖法？好厉害。”九华笑道：“金大哥没有见过风铃庵堂的佛家法术，所以猜错了也不奇怪。我从小在庵中长大，却是晓得的。这那里是什么妖法呢？分明就是精奈庵主撒豆成兵的法术，又叫‘幻像成物，载形为用’大法，很了不起的哦。她出去之时，腰间携带了一个布袋子，里面放置了许多的黄豆，有生的，也有熟的。生豆子多，是小兵；熟豆子少，是将军。”
撒豆成兵之术，并非道家才有，佛门之中，对此术也颇有精研。也有人不用豆子，造诣深厚了，凡物皆能变化成兵，取金铁、树枝、石块、泥土、草荆、水素、火素的都有，原料不同，兵将体质、属性、战斗力等也有甚大的区别。好像火兵畏惧水，水兵最怕土，金兵火下亡，木兵被金困，土兵躲避木等，正合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精奈神尼的豆子本也寻常，不过里面部分豆子受了专门的熏酿之后，幻化为“将军”，战斗力倒也不容小觑。她每每运展此术之时，便会雷声大作，天地感应。九华是小黑雷鬼，其父是天上的雷神，禀赋奇异，见了此雷，又觉亲切，又感欢喜，往往兴奋难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