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 第二回 洞内天地不过牢 何时方出 观云霄（七）

彭三公喝道：“你不睬我，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麽？这洞中取你性命或是不便，但我若是提你出去，不叫壁上的女神仙看见，再随意按压一击，或削或斫，你这小无赖便性命不保。”

翟涔章心中一凛，暗道他说的或是狠话，却也并非没有道理，这老毒物当真起了杀人的念头，也不消动刀抡拳，只要把自己往那水潭中一扔，或是索性就搁置于瀑布之中，哪一样不能轻易置自己于死地，脊背登时一凉，却依旧冷哼一声，始终不抬眼瞧他，此刻又想起兰花姑娘的许多好处，桩桩上涌、皆历历在目，不觉忖道：“兰花姑娘当真不同，虽然相貌寻常，也有些小女儿脾性，但尚算温柔多情，与那几个专注自身、唯求填壑私欲且视我无物之人大大迥异。其实想来，女子纵然美艳怎样？不过七八年的光景，便即颜色逝去，体裁亦然渐渐臃肿，还不如讨个实在的媳妇开心惬意。旁人虽然多嘴多舌，流言蜚语不尽，好事搬舌无止，说道讲究什么门当户对、龙凤匹配之事，其实都是世俗偏见，难不成财主与财主婆、官老爷与贵妇人这等堪堪匹配者，便是极好极好极其恩爱的么？我看也未必。”

转念一想：“只是我与她并无甚么真正的…那层干系？唉！我却万万不可因此迷离乱性，失了尺度，倒对兰花不起。只是…只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日夜听得那般闲人在旁边唠叨，一日两日尚能忍耐，三日四日也可勉强按耐，五六日六便教人受不了了。我苦苦支撑，好不辛苦，今日便是死去，也未必就是恶事。”

他听得彭三公暴跳如雷，不住顿足呐喊，胸中确是砰然乱跳，“砰砰砰砰”声贯于耳，还真怕那彭三公一时忍耐不住，果真一刀下来，或是将自己扔出洞口，起求生之念遂不泯不灭，暗下里，亦不觉有些惭愧：“翟涔章呀翟涔章，你若非穴道被点，只怕此刻浑身颤抖之极。”只觉得为人处世，当真辛苦之极，且运气十分不好，心想：“我…我终究还是怕死的。”

彭三公吆喝数句，声不谓不响，色不谓不厉害，然毕竟不曾出手，反倒心中大生好奇之意，咦道：“你这小子倒也奇怪，初时叫嚣呼喝，莫不几分英雄豪气，此番却又变得心灰意冷。你这般转来绕去，性情不定，究竟是什么意思？”略一沉吟，忽然自得一念，哈哈大笑，道：“莫不是我提及你的艳绮往事，你因此却烦恼不成？”翟涔章还是不理睬他。彭三公也不生气，道：“今日连斗数恶，我也累了。早些歇息吧？”解开翟涔章穴道，往他口里塞了两个馒头，复又点了他的穴道，道：“睡觉。”果真是就着壁旁一根斜斜石梁，半卧而睡。翟涔章无可奈何，只好躺在地上歇憩，夜半时分，寒凉凝肤，不觉冻醒，听得彭三公呼噜绵绵，愈发生气，便大声呼喝，暗道：“你这般折腾我，你也休要好睡。”孰料叫嚷了半日，自己口干舌燥，也不乘撼动其睡眠半分。

第二日，彭三公又与他咶噪，翟涔章犹然不理不睬。彭三公甚是无趣，他自踱来踱去，数步不歇，拍掌笑道：“是了，是了，那谷黯圣是你们掌门，你却如此厌恶于他，实在奇怪，莫非是他对不住你？”又走着几步，歇停而下，颔首道：“你性子颇为执拗，怕是不肯奉承拍马，嗯，嗯，必定是因此得罪于他，夺了你的好处是不是？妙哉，妙哉！”翟涔章依旧不睬他。彭三公哈哈笑道：“你不说话，那便是了。嘿嘿，我自去打探一番，不怕你不告诉我。”

甩袖出指，伸手便点开他的穴道。翟涔章缓缓坐起，浑身麻痹，便是挪动屁股，一不小心坐在了尖尖的小石头上，一时也不觉得刺痛。他待手脚气血渐渐顺畅，便爬起身来，左右晃荡，活动筋骨，不免奇道：“你既然要出去，为何还松我禁忌？不怕我跑回去报讯么？”觑见地上那钟不平遗下的长剑，眼睛滴溜溜乱转，忽然拔布踏上，弯腰将那长剑握于手中，料想此刻自己便是与彭三公斗剑，也万万不是他的对手，继而又将长剑插入自己那断剑剑鞘之中，不长不短，正好合适。

便在此时，他只觉得眼前人影晃动，风声呼响，人影堪堪从身边掠过，腰间一空，那长剑带鞘便被彭三公夺于手中，把玩一番，扔在地上，嘻嘻笑道：“不怕，不怕，你便是有剑在手，也不若赤手空拳罢了，这点本领，如何出得牢房？”翟涔章大骇，不仅目瞪口呆。听他口中唿哨一声，双袖前弹，就看一红一青两物从袖口疾射而出，在翟涔章身侧左右盘旋，一点红信吞吐闪烁，原来是一条红蛇一条青蛇。翟涔章听着那蛇肚皮贴在地上，不住游动的淅倏之声，浑身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方要往後退去，红蛇仿如疾电，转眼窜到了他的背後，双目若星，寒意森森。翟涔章惊惶之下，心想：“它动作好快。”不觉提足往前踏上一步，这一步大跨极宽，只想离得红蛇圆圆的，耳旁风声呼响，如风中穿竹之声，那青蛇尾部稍摆，倏忽挡在了前面，昂头吐信，气势汹汹。

无论他往哪里规避，这双蛇灵活转动，或游或弹，便若地面飞翔一般，全无挂碍拦阻，皆能于前后左右各处方位封堵不怠，就若两柄活剑，其准之极，终不教他离开方圆一丈之地。翟涔章无可奈何，盘膝坐下，那双蛇巍然不动，此刻他瞧得清楚了，红色头上有一金冠，青蛇头上有一银冠，俱灼灼闪亮，分明炫耀，想起一件物事，不由脸色大变，颤声道：“它们，它们莫非是那河间双毒之‘红花金蕾’与‘柳间银月’么？”彭三公先是讶异，继而神情得意，拍掌笑道：“不错，你这臭小子倒还勉强识货，那红蛇便即‘红花金蕾’，青蛇就是‘柳间银月’，都可谓世上极毒之物。只是它们为老夫所养，甚通人性，你若不招惹它们，自然性命无忧。”翟涔章惊道：“你，你便是寒江毒翁彭铁貂？”彭三公哈哈大笑，眉飞色舞，连连赞道：“你见识倒也广博，竟然知悉我的鼎鼎大名。我排行老三，自然还是叫三公亲切些。”言罢就往洞外走去，突然想起什么，回身甩来一物，不偏不倚，落在翟涔章退上，道：“你那逆天剑法的招式虽然看似高明，学之亦然不难，可惜运转便逢挂碍，剑出无力，回势拘泥，往往难以随心所欲，是也不是？”翟涔章愕然。彭三公笑道：“我是使剑的大行家，一看便知，你若是无事，便将此书好好看待修研，亏待不了你。”说话间，人已从瀑布间穿了出去，水帘倒裹，踪迹杳然。

翟涔章颇为惊愕，低头观看，见那物事是一本书册，封面无字无痕，翻开来看，里面却是赫然“通臂拳心法要旨”，其下一行小篆，书道“神枪运转调息法”，不由暗暗惊讶。他曾听师父说过，河北沧州通臂门以通臂拳闻名北七省武林，拳法之外，尚享誉一套精妙枪法，唤作“突臂陡转乾坤枪”。此枪昔日少为人知，但三十年前，通臂门掌门“翻崖白猿”耿子通远赴西域藏边红花谷采摘极地雪莲之时，受旧日仇家辽东高家楼蹑踪追杀，双方于红花谷外三十余里之雪地厮斗拼杀。耿子通之通臂拳虽然厉害，可谓之独一无二，奥妙无穷，但高家楼七兄弟为了索他性命，手刃仇人而后快之，专门花置重金购置了七柄奇异兵刃，听闻其中尚有“百劫”、“余难”两柄稀世宝剑，价值数十万两不等，拳脚与之抗逆，自然尽处下风。危急之时，耿子通抽下盘腰软枪，极力抵挡，此枪众人见识已久，因为始终不曾见他使过，以为不过修饰装点之用，高家七兄弟毫不介意。孰料此枪施展开来，大出众人意外，左点桃花片片，鬼神莫测，右打浪涛千层，气势汹汹；招中有招，变化无穷，套中有式，真假难辨，数枪过后，便有两位高家兄弟死在他的枪下。余者心惊肉跳，反攻为守，依凭手中神兵竭力抵挡，不想就是如此，也大为费力：耿子通那枪头本是玄铁打铸，坚硬无比，与五柄刀剑相撞磕碰，火花四溅，只闻争鸣之声，不见缺耗损伤。各人初时保护尚称周全，滴水不漏，但被耿子通软枪不住撩拨，步步进逼，俱是连连后退，不觉手忙脚乱，渐渐露出破绽。耿子通虽是正道中人，此番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毫无怜悯，捉着空档极力攻击，又快且狠，不多时，又伤了三人性命，剩下两人魂飞魄散，仓促逃离。一人心灰意冷，放下屠刀，剃去头发，径直奔往云台山为僧，从此身入空门，江湖之上，再也不见他的身影，另外一人回到辽东，不过数月忧郁惊骇而死，死前神情恍惚，口中翻来覆去说道“通臂门”、“耿恶贼”、“突臂陡转乾坤枪”数个字，衔恨亡魂。从此该枪法传誉武林，世人皆知。但自那恶战以后，耿子通便即失去了踪迹，生死未卜，再也无人亲眼见识过其精绝武功。通臂门弟子三次赴西藏边，寻觅掌门下落，皆不能得，反被冻死了一二人，遂悻悻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