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一章
女儿陈丹就要到省城西安去上大学了。
廖楠一大早就给她收拾好行李，煮了一碗阳春面端到餐桌上让她吃，说这是讲究，吃了面出门吉利。陈丹指着妈妈大笑起来，说你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呢，讲迷信。廖楠笑笑没吱声，让她趁热吃了，陈丹大口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她此刻最想吃红烧肉，廖楠说哪有一大早就吃红烧肉的，答应等她放假回来给她做红烧肉吃。
她们娘俩坐出租车赶到火车站，买了车票上去之后不久，列车就开出了站。
廖楠坐在车厢里靠窗的位置上，陈丹坐在她的旁边，靠在她的肩上，像小时候一样依偎着妈妈，轻轻地闭上眼，遐想大学里的情景。廖楠看着女儿幸福的笑脸，心里想起了自己二十五年前没有考上大学的遗憾事，不由地想起了那个让她无限感慨的同学舒浩。
车窗外路边的电线杆子像影子一样“刷、刷”地向后划过，远处的田野不停地往后退去，更远处的秦岭却在碧空下纹丝不动，黝黑的山影仿佛沉睡一般，对这世界上发生的许多事，竟然不为所动。
廖楠脑海里仿佛飘浮着一种什么东西，可总是定不下来，让她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妈，我离开你的身边到西安去上学，你会想我吗？”陈丹的话听起来就像是从很远处的深山里传来一样，轻轻地，把廖楠从迷乱的思绪中拽了回来。
“你说什么？噢，傻丫头，哪有当不想女儿的。”
“我们班唐龙他妈就不这样，她巴不得唐龙走得远远的，永远也别回家。唐龙对我说过，他早就想离开家到外面去，他说他们家里有一种恐怖的气氛。”
唐龙是陈丹的同学，以前在家里，廖楠听陈丹说起过这个同学，大概知道他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孩子，在同学里面人缘好像挺不错，其它的就不知道什么了。
“他们家是不是对他要求太严了，让他受不了？”廖楠问。
“不是，唐龙学习好着呢。他妈前几年下岗了，自己到外面找事做，好像干什么都不成，炒股赔得一塌糊涂，心理变态了，整个一个恶八婆。”
“不兴在背后这样说人家。”
“嘻嘻，妈，这是我给你说的，在同学跟前我才不说呢。你知道唐龙怎么说他妈？”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唐龙管他妈叫三八，一说起他家的事，就说我家三八怎么怎么了，我们听多了也都听顺了。”
“这个同学怎么这样？”
“把自己的妈妈叫三八，可见唐龙对他妈没多少感情。”
“这就是你们年青人不懂父母的心了，再怎么说，拉扯你们长大都挺不容易的，现在破产下岗的工人太多了，大家都不容易，家长心里有一点烦躁，你们应该学会体谅。”
“才不是呢，下岗没工作的人多了，谁像他们家？妈，同学都说咱家气氛好，有一种亲情，浓浓的，同学们都爱来咱家玩，我怎么就觉得一般，没他们说得那么好？”
“你这孩子，生在福中不知福，这些年妈为了你都快把自己的事业荒废完了，你还说很一般。”
“妈，说实在话，你写的小说不怎么样。”
廖楠淡然一笑，用肩膀扛了一下陈丹，说我自己知道。
廖楠是从那年舒浩离开十里铺以后就开始写小说了，后来有一个中篇小说在《当代》上发表了，被吸收进宝鸡市作家协会，后来又当上了理事。廖楠自己明白，宝鸡市没几个像样的作家，她能当上理事，虽说不能算是滥竽充数，但的确不能称得上名家，这些年下来，每年都还写上几篇，像是给作协交差似的，她自己也不满意那些东西，慢慢地，她都不想写下去了。可是，她心里面的那个结一直让她坚持下来，她觉得她只有继续写下去，才好在将来某一时刻，当舒浩出现了，两个人才能有共同的语言。但是，现在的畅销书她却实在写不来，所以她没敢再写长篇小说，就写一些厂里的事，写一点工人们的事，都是短篇的，总算能对付过去。
廖楠跟女儿说了一会儿话，让她闭上眼睡一会儿，陈丹就往她肩上一靠，抿嘴一笑，闭上了眼睛。
列车外面并行的高速公路上的汽车看上去比火车跑的还要快，那些逆向的汽车忽地一下就过去了，然后风掣般消失掉了。
高速公路向远处延伸，廖楠看见高速公路上有一处发生了车祸，路边的栏杆被撞断了，一辆汽车翻在路外的田野里。一些抢险救灾的工作人员围在附近忙着，一个大吊车伸出高高的机械臂，正把那辆车往上吊。廖楠的目光追随了片刻，至到看不见为止。
廖楠回过头望望女儿，伸过手去给陈丹整整衣领，然后又望向窗外。
廖楠望着田野上的庄稼，还是没办法弄清她到底要想什么，或者不想什么，脑子里仿佛总有个东西要拽着她往那上面去想，可又总是无法集中精力去想出个所以然来。
车厢走廊上过来了一群乘警，嘴里喊着查票了查票了，请各位旅客把车票出示一下。陈丹被这声音吵醒，睁开眼看了廖楠一下。廖楠正出神地望着窗外，好像并没有听到乘警的声音。陈丹就冲妈妈喊了声：“妈，查票了。”廖楠回过头来，看看向这边走来的乘警，把车票从钱夹里取出来，拿给乘警看。乘警走过来，没有伸手去接车票，拿眼往票上一看，就走过去了。
陈丹望着廖楠，冲她一乐：“妈，你刚才想什么呢？”
“我看见高速公路上发生了车祸。丹丹，你以后回家不要坐汽车，记住了。”
“知道了，妈，我都长大了，我知道这些事。可是妈，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了，你刚才不是想的这件事。”
“你个鬼丫头，你能钻到心里去。”
“说说看，你想什么了？”
“我想起妈年轻的时候，心气高着呢，也想上大学，可是就因为那件事没考好，错过了上大学。”
“就是那个可恶的叔叔，那家伙怎么还没回来？”
“这都二十年了，他离开的时候说，等他成功了他会回来告诉我。”
“他没回来就说明他没有成功，二十年干不成一件事，他也太没用了，不值得为这种人费心思牵挂。妈，你说当初你就真的没想过初恋的事？一个男生对你说他爱你的话，就把你吓得神魂颠倒，连高考题也看不懂了？”
“他哪说过这些话，谁像你们现在这些年青人，一张嘴就是爱呀爱的，我们那时候要含蓄得多。”
“他是怎么说的，妈，说出来听听。”
“你这丫头，老打听这事儿。”
陈丹冲廖楠嘿嘿一笑，诡秘地盯着廖楠的眼睛，她从妈眼睛里看出一道光亮，有点柔和，但刚一闪烁就往回收缩。陈丹一看，急了，忙说妈，你就说说嘛，我想听。廖楠把头往窗外一扭，说：“那件事妈已经好多年没有细想了。”
那是很远很远的往事。
那件事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廖楠以前想起来那件事，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迷蒙，可是，想想那时的情景，也不算做错了什么，只是后己的那几句话，竟让一个很好的同学二十多年来没再踏上十里铺小镇一步，这件事在同学聚会上一再地被提起，自己虽然不知说过了多少遍，但总捂不住同学们的嘴，也是一件让人不能放下的事。
二十五年前的中学生和今天的中学生不一样，廖楠十六岁的模样是那么清纯而文静，她身上优雅和娴静的气质让不少蠢蠢欲动的男生心里痒痒，可就是没人敢给他写过纸条，一张都没有。因为她的身边有一个男生像挥之不去的影子一样，总是在她身边出现，而廖楠却始终没有察觉到那意味着什么。
按说这不应该，舒浩可是跟她一直在一个班上的，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毕业都没分开过，就是在升上中学的时候，学校重新分班，其他同学都离开了，廖楠和舒浩却还在一个班上。到了高中一年级，舒浩才开始猛长身体，座位不停地往后移，居然跟她成了同桌。说起来也怪，舒浩跟她成了同桌以后，就不怎么再往高里长了，不知不觉就这么三年过去了。
其实，这个舒浩也不是故意在搞什么名堂。这三年以来，他的身体还在往高里长，可廖楠自己也在长，只是她自己不在意罢了。廖楠一直是班长，小学的时候，这个舒浩是班上出了名的捣蛋鬼，她没少训他，上了中学以后，舒浩表现好多了，她平时对舒浩也不怎么管了，而舒浩还是那样很听她的话，在她面前从不搞什么鬼名堂，或者，舒浩的那点鬼名堂放在廖楠眼里，一眼就能识破，两个人这样相安无事地渡过了三年高中时光。
可是，该发生的事就一定要发生，只不过廖楠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而已。
那是高考前的某一天，廖楠和舒浩坐在座位上填报志愿。看着老师发下来的大学名录，满满的有十多页，廖楠仔细地一行行浏览，一个下午都没能选出一个满意的院校和专业，而坐在她旁边的舒浩却根本不把这事放在眼里，一个劲地趴在课桌上写他的小说。
廖楠一开始没怎么注意他的存在，找了一下午都没能确定下来，这会儿头蒙蒙的，就扭过头去看舒浩在干什么。廖楠一看，舒浩正二八经地在写小说，她就问舒浩，你怎么不填高考志愿？舒浩说不急，我早想好了。廖楠说让我看看，你选的是哪些院校。舒浩把自己的表格从抽屉里拿出来递给她，廖楠拿手里一看，上面一个字也没写，就问他。
“你什么也没填呀，搞什么名堂？”
“我等你先填。”
“为什么呀？你填你的，我填我的，这事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许参考。”
“我想跟你上同一所大学，还给你当同学，你还给我当班长，我保证听你的话。”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班长，你想想看，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们就在一个班上，都十一年了，从来都没有分开过，上中学分班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分开，还在一个班上，上高中分科，我们又都在文科班，你说，要是到了大学还能在一个班上，那有多好！”
“你做梦去吧，我才不稀罕呢。”廖楠觉得舒浩有点起腻，心想，这么多年了都在一起上学，早就没了感觉，未来的大学生活应该是崭新的才好，要是再这么跟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在一起上大学，那才叫没劲呢！
舒浩停了一下，望着廖楠，很认真地说：“真的，班长，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报哪个大学我都无所谓，反正到哪儿都是上大学。”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胡说，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廖楠觉得舒浩心里应该藏着什么事。
“我没想什么，就想着跟你上同一所大学。”舒浩平静地说。
“为什么？”廖楠不相信他没想法，紧接着又问了一句。
舒浩想了想，张张嘴，望着廖楠说：“我想我可能是不想跟你分开。”
“为什么？”廖楠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不为什么，就是这样子的，我不知道怎么说。”舒浩脸上泛起了很少见的红晕，小声地说了这么一句。廖楠用她那迷惑的大眼睛望着舒浩，她在舒浩的眼睛里看出了藏在那后面的东西。
廖楠顿时明白了那种东西叫初恋。廖楠的脸腾地红了，胸中像是突然爆炸了一样，空空的，但里面有一种复杂的感觉，可又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过了一小会儿，她的脸变得苍白起来，身体有点微微发颤。舒浩看着廖楠，心里害怕起来，他把头低下去，可还是感觉到廖楠用那种慌恐的目光盯着他。
廖楠的心里慢慢地恐惧起来，她狠狠地瞪了舒浩一眼，站起身跑出教室，她跑到操场上，伏在一棵大树干上，把自己的脸埋在胳膊里，轻轻地哭泣起来。当时，操场上没有多少人，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反常举动。舒浩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往操场上眺望，他看见廖楠好像在哭泣，顿时也没了主意，心里止不住地懊恼。那边操场上廖楠哭完了，抬起自己的脸，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往教学楼这边看，她看见了舒浩站在窗口的身影。
廖楠的心乱了。
从那一刻起，一直到高考成绩下来，廖楠都没有再理舒浩。
廖楠在列车上给女儿陈丹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她的脸上是一种对往事的回忆，现在对那件事的态度和当年不一样了，她体会到了那种纯真的可贵之处。
“妈，当时他就给你说了那些话，就把你的心弄乱了，你也太脆弱了。不就是想跟你好，一辈子跟着你，那说明你有魅力，有什么可慌的？”
“你这孩子”，廖楠笑了一下，接着说，“妈当年可没想过这种事，猛一知道他的意思，真就把我吓坏了，那时候中学生谈恋爱都是被当成坏孩子看的，妈那时候是班长，还是三好学生，从来都不敢想这事，结果就考砸了，离分数线差得太远，后来就进工厂了。”
陈丹嘴一撇，冲廖楠做了个鬼脸：“真逗，妈，后来你想过和他好吗？”
“我要是和他好了，哪会有你。”
“这么说，那家伙可是影响你前途的千古罪人了？”
“舒浩还真就是个有出息的人，他考上了西北大学，我们那个班上只有他一个人上了大学。”
“他考上的那个大学是你填报的志愿吗？”
廖楠现在才猛然想起了这件事的蹊跷。
“我哪敢给他看我的志愿呀，谁知道他是怎么填的，还真就是我填的第一志愿。我所向往的大学没上成，他却去了那所学校，想想真气人。二十五年后，女儿也上了这所大学，算是遂了心愿了。”
“妈，这就叫造化弄人。也真是，这个可恶的舒浩叔叔，没准使的是一个计谋，叫乱了别人，保全了自己。”
“我们那时候又没有高考指标，能考上多少上多少，不存在恶意竞争。”
“也是，你们要是成了，也就找不着我了。”
陈丹觉得这件事听起来挺有趣的，以前虽然在妈妈写的小说里看见过这类似的情节，但她每次问妈妈这件事的时候，妈妈总是笑笑，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大概这件事爸爸也知道，可就是不说，她问爸爸当时的情况，爸爸总说让她直接去问妈妈，说那是她自己的事，只有从她嘴里说出的话才是真实的。不过，那件事的确很有趣，陈丹觉得，那个舒浩叔叔和妈妈当时的那种含蓄的表示方法还是很有诗意的。
陈丹对廖楠说那种初恋的感觉肯定很诗意。
“那就根本不是初恋，我根本就没接受。”
“完了，那舒浩叔叔肯定特悲伤，你想啊，他被你这么一个优秀的女人拒绝了，还不要死呀，他没死，说明他爱的还不够深。”
“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看人？那个时代我们都还很单纯，他大学毕业回来过，不过后来走了，打那以后妈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他了。这一晃都二十年了。
陈丹调皮地说了一句话：“二十年了，别提它了！”
廖楠被陈丹这句话逗得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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