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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 第十八章 似水流年

类别:其他类别 作者:联丹 书名:县长家的女儿 更新时间:2014-03-19 01:44:45 本章字数:4842

董传贵从城里回来,就病倒了。

妻子赵春莲按下葫芦冒起瓢,儿子刚刚逃出命来,丈夫又病成这样。她跑前忙后,焦虑万分,生怕男人再有个好歹。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怕啥就来啥。正在这当儿,公社派人来找董传贵了解上次各大队支部书记会议的落实情况。董传贵躺在炕上起不来,他压根就没落实,而且也不想落实,因为根本就无法落实。董传贵吱吱唔唔,一问三不知,来人无奈只好如实向上级汇报说凉水泉子大队有抵触情绪。公社刘书记怕把事情搞大,立即组织了个工作组,亲自带队到凉水泉子检查工作。

凉水泉子地方偏僻村庄不大,可是代代都出些奇人怪人,眼下就有三位不同凡响者。他们是“倔(犟)个子四爷”、“恶婆子五奶”、“谝(吹)客子七叔”。这三位高人都是“兵团”的骨干力量,因而和董传贵都有些脱不了的干系。起因是有人告状告到公社:凉水泉子红旗倒了,社会主义墙脚挖了,资本主义大泛滥了,说的有名有姓、有根有据,一点也不像夸大事实、恶意中伤的样子。公社感到问题严重,立马开会,责令董传贵如实写出书面汇报材料,报告上级。董传贵一回家就赶上儿子那一档子事,折腾了几天,回来就得了重病,这也是实情。

刘书记带工作组进村之后,也不和董传贵打照面,直接住进忠诚可靠的贫下中农家,扎根串联,分头行动。工作组非等闲之辈,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能兵强将,效率之高非常人可比,不几天工夫就把来龙去脉搞得清清楚楚,几位“高人”的严重问题渐渐浮出水面。下面就是工作组写给公社的书面材料:

一、关于侯四海同志的情况汇报

侯四海性别男家庭出身下中农年龄七十左右文化程度两年私塾政治面貌群众家庭成员儿侯广胜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上校侯四海同志的主要问题……

“倔个子”方言,意为犟。四爷在村里辈分高、寿数高、威望高。正直的人说他正直,凶狠的人说他凶狠,老实人说他老实。给这样的人下结论,还是人家工作组,换了别人,难。四爷因行四,村里人大小皆称他“四爷”。他的儿子就是董传贵的二排长,大名鼎鼎的侯广胜,如今是海军某部的军官,四九年参加革命到如今还没回过一次家哩!在当地娶了个渔民的女儿,算是扎根海岛了。广胜的部队驻扎在海疆要地,几次探家都因战备任务重而放弃了。奈何儿子想爹,探家其实也就是探爹,因而索性写信让爹去探他。起初四爷不肯:山高路远,跨江过海,想起来都心惊,哪有他们凉水泉子安稳可靠。但终归架不住儿子的撺掇,自己想儿也想得心切想得苦,大腿拧不过小腿,老子给儿子让了步,最终还是老的看望小的去了。四爷一出门就是汽车、火车、还有轮船。除了飞机,什么样的洋马车他都挨个“享受”了一遍。老头儿生就的两条腿走路的命,没福气享受那些现代化的代步工具。胆战心惊,头重脚轻,胸闷气短,恶心呕吐,肠肠肚肚全翻了一遍,吃下去的都倒腾出来了,而且至多不少。那会儿他甚至不想活的心都有,昏昏沉沉,好不容易熬到七天头上,睁眼往周遭一瞧:哎哟天老爷呀!满目皆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海水,儿子的部队就在一块巴掌大的小岛上。头天上船是在夜里,黑咕隆冬没看清,否则,打死他也不会被人“拐骗”到旧社会发配犯人的地方来。四爷上岛之后,就没有过好脸色,好像受了多大的委曲似的,整天都是愁眉不展、坐卧不安的样子。儿媳是个孝顺贤慧的渔家姑娘,看老公公一人寂寞,就想方设法和他说话聊天拉家常。谁知说话还不如不说的好,咕哩哇啦说的全是些听不懂的怪腔怪调。部队上生活好,顿顿都有肉,雪白的米饭,新鲜的鱼虾。四爷干瞅着吃不下,时时忘不了老家的洋芋馓饭(煮熟的土豆里撒点面、盐、辣椒等即成)。不久老汉就病倒了,儿子把他送到大陆上的军医院里治病。他躺在病床上给儿子下话说:“儿啊,爹没病,让爹回家吧!我知道你的孝心,可让我住这儿比蹲班房还难受,那儿好也没咱凉水泉子好哇!”

儿子知道父亲的脾气,只好把他送上归去的火车。老头儿又照原样儿享受了一遍翻肠倒肚的体验,才回到他那魂牵梦绕的凉水泉子。

四爷这一趟回来,眼界开了、世面见了,说话的口气都变了:

“咱凉水泉子,除了传贵,谁见过大海?谁坐过火车?谁吃过活虾?”

“那个海呀,你不知道有多大?能有一千个、一万个涝池大,听说还有洋,洋比海还大哩!”

“狗剩(乳名)狗日的当大官了,不是下校就是上校,当兵的都叫他政委。政委不知是个啥官,反正和县长差不多大小。”

…………

四爷这次回来,收了心,发誓一辈子不出远门了。可是这一趟也没白跑,他从儿子那儿学了一样能耐,就是栽花种树。岛上的战士一有空就上山挖坑埋树苗,还提了个口号叫“以岛为家,扎根海彊”。人都说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兵,守岛的娃娃们三年两载就换一茬,人家还把海岛当成家,咱世世代代在这儿居住,怎么就不把家当成家呢?这些年真把凉水泉子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山上寸草不生,山下泉水干涸。想想人家,比比自己,这么大的寿数算是白活了。临死之前总得给后人们留下一点念想,等到咽气的时候也好有个交待。

自此之后,这老头跟疯了似的,跑前山,奔后山,这儿刨个洞,那儿挖个炕……

没多久,传出风声说四爷神经了。

第一个不相信四老头发神经的就是大队长朱三,因为有些事他和侯四海当面交涉过。按理说像他这一级干部犯不着和一个普通社员发生矛盾冲突。大队长往下,还有小队长,生产组长等等,给有关人员一交待,这事自然有人处理。可是朱三同志是个急性子,责任心又强些,该管不管的事不是他的性格。所以他说:

“我说四爷呀,这么一大把子年纪了,不在家缓着,满山满洼的刨什么?发现古董啦还是先人埋下金子啦?”

别说四爷听了这话生气,换个一般人还不气个半死?四爷才不上这个当哩!他微微一笑说:“噢嗨,原来是朱大队长啊,忘了向你请示了,我想栽几棵小树苗苗,要不碰上下次炼钢铁,你拿什么架火啊?”

“啊,好、好!”朱三张了几张嘴,半天也没吐出几句像样的词出来,想在话里找便宜人的反而在语言上吃了亏,这也是朱三事先就料到的。四老头的厉害他也不是领教过仅此一回。明知山有虎的朱三偏在虎山上摸虎头,“炼钢铁还是炼石头那不是你我之辈考虑的问题。咱是社会主义国家,讲的是计划经济。你在公家的山上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乱刨乱挖,树长成了算谁的?”

“算谁的?算中国的,算凉水泉子的。我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能活几天?死了打口棺材,能用几块板子?我怎么东一榔头西一榔头了,我能把树栽到公社的大田里?”四爷真是名不虚传,说的话也是根根带刺句句是钉。

朱三动肝火了,把眼一瞪,说:“侯四海,你别以为你儿子当球个破军官就有啥了不起。在凉水泉子的地面上是我说了算而不是你说了算,我说不让你动就不让你动,不信你试试?”

侯四爷捋捋胡子,往地下吐口痰,说:“朱老三,你别茅厕里放枪嚇尸屎(把式)。老子一不抢男二不霸女,不偷不抢不犯王法,你能把我的球咬掉!”

这回可是当兵的遇秀才,想打又不敢打,想骂又骂不过,只好支着耳朶听挨骂了。气急败坏的朱三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来说:

“好好,你厉害,你厉害。你等着、你等着……”

“我等着,我磨道里等驴着哩!”

侯四海没等着朱三,凉水泉子换了领导,董传贵说:

“四爷,干是可以,凉水泉子荒山荒地多,你哪儿想栽你就栽几棵。不过有个条件,可不敢累坏了。闹出病来还得派人侍候您,我给广胜那儿也不好交待。”

四爷笑了,说:“行,传贵,我听你的。”

二、关于安桂花同志的情况汇报

安桂花性别女年龄五十八岁家庭出身贫农文化程度文盲家庭成员及社会关系(注:烈属)。安桂花同志的主要问题……

五奶奶安桂花在凉水泉子可是个大大有名的名人。她是大脚板、大高个、大脾气、大嗓门、大……。五奶这人不是几个“大”字就可以概括的,她在村里留下了许多故事:

五奶的“五”字是从老伴那儿承袭来的。茂林他爹给一家地主扛了二十年长工,到四十岁的时候才凑够了娶媳妇的钱。当时也巧,安桂花因为脚大正愁嫁不出去呢,就跟了比她大二十二岁的茂林他爹。小女人嫁了个大丈夫,一进门就沾光,不是嫂子就是婶,三十多岁就成了奶奶辈了。老伴去世的时候,她还不到四十岁。娘儿俩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好不容易把儿子拉大了。儿子嚷嚷着要参军,五奶二话没说高高兴兴打发儿子上了前线。安寡妇身高体壮,样样活都能干得来,什么上山砍柴,下田种地,哪样也难不住她,而且也不比哪个男人干得差些。儿子董茂林血洒疆场,噩耗传来,村干部硬着头皮把茂林牺牲的消息告诉她,五奶刹时尤如五雷轰顶,心胆俱裂,大叫一声“我的儿啊”当即背过气去,整整三天三夜,昏迷不醒,气若游丝,时有时无,村上的人都认定五奶完了。五奶是军烈属,于国于民都是有功人员,后事安排不可草率。村上领导连夜开会研究有关事宜,并派人选定位置,及早挖好墓坑,以备不时之需。谁知她第四天清晨醒来,朱三等几个村上的头面人物忙不迭地还要继续给她做思想工作,反被她抢白一通,说:

“去去去!改朝换代哪有不死人的道理?解放这么大的中国,死了多少人,一个茂林算什么?老娘啥都懂,用不着给我上大课!”

五奶脾气大,村上挨过她骂的人不少。大家都知道她就那种性格,谁也不和她计较。而她自己,早上骂过的人,中午就忘了,晚上还主动给人家打招呼:“吃过了?”“吃的啥?”“没事到我家去坐坐。”像这样没心机的人,谁还好意思和她记仇结恨?五奶脾气不好是实,但心眼不坏,从没听说她坑害过什么人。偏偏这时候,村里发生了一件事。

五奶家后院有一棵大枣树,每当枣儿由青变白要红不红的时候,就会招来一伙半大不小的馋嘴娃娃,趁她不注意或者是不在家,偷偷爬到树上打枣吃。这一次正好让她当面撞上,五奶大吼一声,那是多大的嗓门,别说几个狗屁不通的毛孩子,就是再大一些的也能吓个够戗。七八个尕娃娃顿时手忙脚乱,连哭带叫,跳树翻墙,纷纷落荒而逃,作小鸟兽散。有个叫尕顺的尕娃,爬到最高处,又装又吃,正得意呢!怱见五奶奶凶神恶煞般地杀将进来,小家伙被人挡住下不来,干着急没办法,一不留神“哧溜”一声从树枝上滑了下来。尕顺一落地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双手抱腿痛得蹲在地上哇哇大哭大叫。五奶见状赶忙扔掉手里的家什,背起尕顺一蹓烟儿把小家伙送到家。尕顺爹朱六褔,外号人称麻狼,光听名字就知道啥来头。六麻子一看儿子成了这模样,恼恨交加,恶狠狠地冲五奶吼道:

“安寡妇,你好狠心!为球几颗破枣子,把娃伤成这样,你安的啥心你是?”

要是放到过去,五奶岂是饶人之人。可是如今人家的娃娃吱哇乱叫、满地打滚。人心都是肉长的,放谁谁不心痛?真要是摔坏一条腿,多少也有她的一份错。所以五奶没吱声,红着脸任由人家去骂。

六麻子也是,骂就骂几句呗!可是他骂起来就没完,骂了小的骂老的,骂了活的骂死的。五奶赌气回到家里,找了一把锯,连夜把那棵老枣树放翻。装了半麻袋枣,送到朱六福的家里,说:

“六褔子,树刨了,枣没了,你的气也该消了。尕顺的腿断了,花多少钱,找我说话!”

尕顺的腿让村上的光脚大夫给治坏了,两条腿不一样长,成了半跛儿。朱六福是个惹不起,天天找到五奶的门上要药费钱。

五奶一气之下,把儿子董茂林的抚恤金悉数揣到怀里,背上尕顺上省城,到了一家最大最有名气的大医院。

也是他们时运不济,来的不是时候。这家医院的几位能干的骨科专家,不知犯了啥毛病,多少书没念够,又跑到农村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课去了。早知道上凉水泉子呀,凉水泉子贫下中农多。也真是,贫下中农会看病,她还用得着往城里跑?新上来的几位,根正苗红,样样都好,就是技术差点。颤颤抖抖地给娃做手术,不知刀子划错了啥地方,聋子治成了哑巴。住了两个多月的医院,花了一千多块钱,两条腿变成了三条腿(拐杖)。

杀人不过头沾地。麻狼朱六福是聪明人,他知道再怎么样也定不了安寡妇的死罪,她手头那点钱也捣腾得差不多了,再怎么整也没多少油水了。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把尕顺推给安寡妇去球!因而就说:

“五奶呀,反正娃已是这样了。也不好意思再麻烦您老人家了,我看是这样,反正您也是独身一人,让娃给您作个伴。至于病嘛,治好就治好,治不好就由他去吧!”

五奶虽说是心粗些,脑子可是没问题,她还能悟不出六麻子怀里揣的啥主意?这分明是把娃赖给她了。五奶二话没说,拉床被子就盖到尕顺的身上,扭过头冲着朱六福说:

“就这么办了,没事你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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