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四章
转眼夏天已经快要结束，风里的凉气渐渐重了，即使白日里太阳白花花地耀下来，花园中的花草树木也一律蔫着枝叶，有气无力地随风摆弄。只有午后的知了仿佛是知道了末日将近，一声一声垂死挣扎着。
夏皇后被外面的知了吵得心慌，吩咐身边一个叫曼妮的宫女：“吵死人了，去把那些罗唣物儿都给我轰走。”
曼妮点了点头，知道皇后心里不痛快，不敢多说什么，赶紧到院子里去，望着那两棵高高的梧桐树叹气，这么大的树，知了藏在哪里还不知道呢，怎么轰？正在发愁，看见静怡公主和绮玥郡主手牵着手从外面进来，身边却没有跟着人，连忙过来请安，说道：“皇后娘娘心里正堵着呢，公主快去开解一下吧。”
“母后不开心？”静怡瞪着大大的眼睛，一派天真地问：“为什么？你们谁又惹母后生气了？”
这一问曼妮倒笑了，“我的老天爷，谁敢惹娘娘生气呀，公主可千万别指派我们的不是。”眼珠子在绮玥郡主的身上转了转，道：“要说不痛快，倒跟郡主有点干系。”
“我？”绮玥郡主听了吓一跳，指着自己的鼻子确认：“你没搞错吧？我，我可没敢惹娘娘生气。”
曼妮正想说什么，正房门帘一掀，有人走出来斥道：“死丫头，你又在乱嚼什么舌头呢？”虽然是在骂人，声音软糯，听着实在没有什么威吓。曼妮也不害怕，吐了吐舌头笑道：“朱颜姐姐，公主郡主都不是什么外人，怎么算乱嚼舌头？”
朱颜比曼妮略大几个月，是皇后身边最老成持重的一个，为人却敦厚温柔，所以其他人也都不如何怕她。果然听了这话，朱颜噗嗤一笑：“看你这张嘴，说的倒像是我跟公主郡主见外了。”说着向两位主人蹲身行礼。
静怡知道她一贯善于体察皇后新意，便拉着她到一旁问道：“母后到底在烦心什么？朱姐姐你有谱吗？”
朱颜面有难色，也如曼妮一样朝绮玥郡主瞟了一眼，看得静怡公主疑云大起，连连问道：“难道真跟绮玥妹妹有关？朱姐姐，你告诉我嘛，好不好嘛。”
静怡公主从小娇惯，一着急就使出了撒娇的绝技。朱颜哪里扛的过这样的哀求，只得透露道：“其实不管绮玥郡主的事，是那个上官颖……”
“上官颖姐姐怎么了？她人很好呀。”静怡还是一脸天真，不明所以。
“哎……”见她这样，朱颜反倒不好说下去了。想了半天，才道：“她人是甚好，而且……太子似乎也很中意。”
“那当然啦。”静怡快人快语，“那天夜里的《风波恶》，他们奏的太好啦。天哪，真想再听一遍，比那些乐师们强多了。”
“哎呀，小祖宗，你可快别这么说……”朱颜急得直跺脚，“娘娘为什么不痛快你还不知道吗？不就是因为那个什么《风波恶》！”
“啊？”静怡愣住，“为什么？”
几个人在院子里面的话，夏皇后听的一清二楚，这个时候便从窗口探出去责备道：“你们几个怎么比知了还闹心？静怡你的功课都作了吗？在这里瞎打听什么？”
静怡公主吓得不敢抬头，嗫嗫喏喏说不出话来。
夏皇后气得哼了一声，吩咐道：“曼妮，你把公主送到书房去，告诉教习嬷嬷，功课不做完不许放她出来。”看着两人朝外面走去，想起什么，又唤了一声：“等一下。”
静怡公主转头。
夏皇后想了想才说：“不许跟你太子哥哥乱嚼舌头，知道吗？”
“噢。”静怡公主噤若寒蝉。
夏皇后挥手让她们去了，这才转向一边笑嘻嘻看热闹的绮玥郡主，见她一幅无所谓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绮玥，你进来。”
绮玥进来笑嘻嘻地给夏皇后请安，也不等皇后发话，自己就站起来，看见桌子上几盘点心，便毫不客气地抓起一块往嘴里送。夏皇后看得直叹气，埋怨道：“你呀，怎么就知道吃呀玩的？还真是个孩子，一点事都不懂。”
绮玥嘴里塞得满满的，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直愣愣地看着夏皇后。她是夏皇后的本家甥女，本来就熟不拘礼，皇后的责怪也完全不放在心里，只是看着姨母等她发话。
夏皇后却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问道：“最近见到你表哥天治了吗？”看她忙着吃，根本说不出话来，没好气地挥挥手，“去吧去吧，有空多跟你表哥学学，别老是不着四六的尽贪玩。”
这一句话绮玥倒是听的清楚，连忙咽下嘴里吃的，道了声谢，飞快地往外跑。出了皇后的寝宫，绕过太液池，穿过马车行走的夹道，来到内廷门口太监们休息的一处小屋外。正有两个小太监提了水在擦地，看见她都笑嘻嘻地打招呼：“郡主娘娘可来了？丞相已经等了有一会了。”
绮玥跑进房中，果然丞相周天治正坐在窗边看文书，旁边的小桌上已经叠放了一沓看过的文书。听见声音抬起头，见是绮玥，便眉眼都是笑，点点头放下手中的事情，随手将自己的茶碗递给她，“又是跑来的吧？满头都是汗。”
绮玥也是真的跑狠了，接过来咕咚咕咚一口喝尽，抹了抹嘴，四处望望，见旁边还有一个茶碗，又要去拿，被周丞相连忙止住：“那茶凉了，别喝。小六，你进来一下。”
一个小太监伶伶俐俐答应着进来，手里已经捧着个茶壶，周丞相也忍不住笑了：“这小子真成人精了。连吩咐都省了。”
小六点头哈腰的赔笑，“丞相大人可折杀小的了，您在我们这小地方停个脚，那可是咱们的福分，您为国分忧，小的为您分忧，也算是公忠体国了一回。”
丞相笑道：“我到你这里来是图清静，你可别跟别人说在我面前公忠体国了，不然我就不来了。”
绮玥这会儿已经回过气来，不耐烦听他们的客套，凑到小桌前拿起一份文书看。只见绫缎封面上写着：“征远元帅贺兰奏报江南剿匪战况”。知道是关于江南平乱的事情，正想翻开看，一抬眼看见周丞相正斜睨着自己，面色微有不豫，不由脸上一热，便又把那封战报放下。
周丞相几句话打发走小六，教训道：“不是告诉过你这些东西不能乱看吗？怎么老是不听话？”
绮玥笑嘻嘻不接话茬，自己说自己的：“刚才在皇后那里被叫去训话了。”
“嗯。”周丞相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又埋头去看另外一份文书。绮玥等了一会，不耐烦，一把夺下文书，“我被皇后叫去训话了！”
“噢？”
绮玥有话自然藏不住，周丞相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气定神闲等她说。果然，瞪着他半晌，绮玥郡主到底没办法，噗哧一声笑了，说：“其实也没别的事情，皇后就是因为那晚的事情不大痛快。现在看来不论太后还是太子，都更倾向上官颖姐姐。皇后就嫌我不争气啦。”
“那你怎么回话的？”
“我能怎么回话？”绮玥大咧咧摆摆手，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摇着腿作出一个目瞪口呆的样子说：“我只能装傻拉。”
周丞相终于被她的样子逗乐，摇摇头，有些无奈又宠溺地说：“你呀……”沉吟了下问道：“你们几个如今接近，你觉得另外两个人怎么样？”
“怀吉公主很好呀，特别喜欢闹，跟谁都能说笑到一起。老想法子带我们玩，静怡姐姐，还有那些宫女女官们都特别喜欢她。”
“上官颖呢？”丞相追问。
“颖姐姐就比较安静，也不跟我们怎么玩闹。不过她跟怀吉公主特别谈得来，大概怀吉公主经常主动找她吧。”
“她们关系很好？”周丞相这么问着，倒也没期望回答，想了想说：“你还是不要跟她们走得太近，先看看再说吧。”
绮玥看上去有些不解，想问什么，又有些犹豫，终究还是没有作声。周丞相又说：“以后不要到这里来了，我们现在这样见面，让别人知道了容易授人口实。”
“怕什么……授人口实最好，把我赶出宫去就好了，谁稀罕什么劳什子太子妃？”
周丞相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时没有接话，望着窗外发怔，过了一会才道：“你不稀罕，可是有人稀罕呀。”
“我知道。”绮玥郡主有些沮丧。皇亲国戚，王侯将相的女儿，婚事从来都是为了家族的利益，绮玥郡主虽然年轻天真，从小耳濡目染听得多了，这些事情总还是懂的。想想，终究不甘心：“就算是我坐上了太子妃的位置，又能真的左右太子的想法吗？”
周丞相到底还是被她这句话给逗笑了，“谁也没指望你去左右太子。只不过今日的太子妃，可就是明日的皇后呀，母仪天下。当今皇后是咱们家的人，她当然希望接她位置的也是自己家的人。”
一番话说完，看了看绮玥郡主骨碌碌乱转的眼睛，又自悔失言。这算得上是私下里揣度上意，传出去不大不小也是一个把柄。他一向为人谨慎，信持“君子无言”的圣人训导，若不是在绮玥郡主面前，自然是不会多说，此刻却也还是有些后悔，忍了几会，没忍住，终于还是嘱咐道：“我跟你说的这些，你可别说出去。”
“当然不会啦。”绮玥郡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连我都不放心，还用得着专门说一声？我什么时候把你的话传给别人听过？”
这一通驳斥本就是意料之中，周丞相也只有苦笑着受了。看了看外面的日影，收拾着案上的文书站起来：“不早了，我还有不少公务要处理，在这里耽误得久了给人看见终究不好。你也早点回去吧。我说的话可都记住，别搅合在别人事情里。”
绮玥瘪起嘴：“刚来就要赶人走，早知道我也不跑的那么没命了。”
周丞相不为所动，继续道：“以后别到这个地方来了，我也不会再来了。毕竟这里也是内廷的地方，被人看见了不好。所幸如今看来大势已定，我也就放心了。”
“不来了？”绮玥瞬间白了脸：“你是说以后都见不到面了？”
“怎么会？”周丞相盯着她的脸，半晌，才道：“见面的机会有的是，只是这样私会，于你我都不大方便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绮玥被他目光中一种异样的力量攥住，有些愣神，呆呆得点了点头。
周丞相又于心不忍，想了想道：“尹尚书千金也在你们这一群里吧？”
“嗯，尹慧姐姐，人很好……”
周丞相看着一脸委屈的小姑娘，叹了口气：“尹尚书信得过，我会想办法让她跟你作伴的。”言罢再不停留，疾步离开。
太监小六一直远远替他们望风，见他出来，连忙点头哈腰地迎过来。周丞相吩咐道：“你送郡主一下吧，如果有人看见，就说……就说她乱跑，迷路了。”
“小的明白。”
看着小六小跑着过去，周丞相又唤住他：“你等一下。”
“是。”
“你家乡是哪里的？”
“回相爷，就在出城往西二十里的陆家庄。”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还有一个妹子……相爷？”小六在宫中浸淫得久了，突然明白周丞相的意思，脸色刷得一下惨白。
周丞相满意地点点头，温言道：“你放心，我会关照她的。”
小六大喜，扑通一声跪倒：“大人请放心，小的就算不要这条命了，也要护得郡主在宫中的周全！”
其实他一个小小的太监，能有多大本事？周丞相要的无非是一句话而已，只是没想到这小太监居然这么伶俐通透，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点点头一言不发地离去。
他不愿意别人看到自己的行踪，除了内廷刻意选寂静人少的路走，打算从偏僻的西边角门上出宫，不想还没到角门边上，便看见一架青呢小轿也正朝着那边去。周丞相一愣，边放慢脚步悄悄跟过去。角门外面听着一架乌篷马车，看上去平常无奇，只是棚檐四角缀着四个碗大的黄铜铃铛，异常惹眼。
轿子到门边停下，跟在一旁的侍女从里面扶出一个人，出了门送上马车。“当当”几声铃铛的沉响中，马车悠悠离去。
周丞相看清楚了从轿子中下来的人，一愣，不由自言自语道：“怎么是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