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 第十三章
这以后一段日子，孟中由表面上看起来平静了许多，上课放学都规规矩矩，没有出什么事情。但是肖芸却仍然不放心他，看着他紧皱的双眉，不停地追问：“你在想什么？”
孟中由看了她一眼，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可是他真的是在想：“月月老师为什么不愿意理睬我呢？”
一天，孟中由听说了张月请假在家，于是到了傍晚时分，他背着书包装作和往常一样放学回家，半路上却转了个弯，向郊处的叫化子村奔去。
凭着记忆，他来到了上次与张月遇见的田埂边，远远地就看见张月又在采撷着野菜。
孟中由这次没有唐突，躲在一旁没有打扰张月，看着张月不停地弯腰、撅菜，又直起腰把菜放进身边的竹篮，汗水沿额角淌下，她轻轻一挥，如细雨般洒落一地……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张月挑了担子起身回家，孟中由就偷偷地跟在后面，到了一处老式的土坯房屋前，张月推开破烂的木门进去。孟中由猫腰走到近前，只听里面有个小娃娃稚嫩的声音在大声吵闹说：“姐姐，怎么还不弄饭吃！我饿……”
“就好了，就好了，我这就生火做饭。”张月答话。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三子，别吵，别吵，没看见你姐姐今天忙了一天，哪里歇了半口气？”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却在旁边冷冷地说：“那又怎么样了，哼，那都是她应该做的。谁要她眼睛看得见，腿脚又灵活得很！”
苍老的声音说：“明丫头，你怎么这样说你姐姐，难道她欠你的！”
那“明丫头”说：“她就是欠了我的，不然她怎么会生了那么漂亮的眼睛，而我的眼睛呢？爸爸，你说呀，我的眼睛哪里去了？！还有弟弟们，一个比一个差劲，歪瓜劣枣，不是脑袋白痴，就是缺胳膊少腿……对了，爸爸，我还要说你呢，医院说你是肾功能衰竭，我看就是年轻时玩耍得多了，才会有今天的下场！你没本事就别养那么多，养了这么多废物和次品放在世界上，害人害已，你还好意思来教训我们！哼……”她越说越不象话，那苍老的声音居然也无力反驳，只在一旁重重地叹气。
孟中由偷偷往屋里探头观看，只见里面黑乎乎的，就一个小小的堂屋里居然分五个方向放了五张床铺，说是床铺，其实也就是垒几块拣来的窑砖上垫了两条破木板。其中背对着门的床上靠着一个老头模样的背影，侧面的床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趴在上面，手脚奇怪地扭曲，明显是个有残疾的孩子。而脸庞正对着孟中由的女孩子虽然手脚健全地端坐在那里，脸上因光线太暗看不分明，不过孟中由十分清楚地看到了她脸上的那两只眼睛——张得大大的，里面却是一片白，茫茫然的白，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白生——严格地说来，这不应该叫做“眼睛”，因为里面没有黑眼珠，这个女孩子是个瞎子！
盲眼女孩子旁边还摆有两张空床，其中一张上放着张月的衣服，显然是张月睡的，而另一张床上乱七八糟，屎尿洒得到处都是，臭气扑鼻。
孟中由见此情景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张月的家里居然会是这个样子。
正这时，他觉得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衣角，连忙回头一看，一个模样长得跟张月很是相似，却满身污垢的、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的少年站在身边，鼻涕流了一脸，傻笑着说：“哥哥，吃饭了。”说完一只手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放到孟中由面前。孟中由一看，差点臭翻了过去，竟然是半条捏断的大便。他连忙一躬身跑到了旁边的大树后面。
里面张月听见了动静，出来看见傻少年，傻少年又对她说：“姐姐，吃饭了。”张月只略微皱了皱眉头，强笑着说：“好了，好了，姐姐吃完了。”也顾不得嫌脏，把他拖到后面的柴房里用，传来一片井水冲洗的声音。
孟中由抱脚坐在大树下，听着张月砍柴，生火，烧饭，然后让一家人吃了，又侍候他们上床睡好。
这时月上树梢，已经时近半夜了。
孟中由站起身来，绕到后面，想跟张月说几句话。却见张月疲惫不堪地拿了衣裳走进了柴房。孟中由正想离开，里面传出的冲水声却使他心中一动，不由又返过身，眼睛从门缝里看了过去。
月光如水，倾洒在地面上，也倾洒在张月如玉的肌肤之上。她举起一桶桶井水从头淋下，在盘着青丝的头顶绽开，水花四溅，然后水珠颗粒象从荷叶上滚过般，又象断线的珍珠一样从她秀美的脸庞沿着白皙的脖颈和隆起的乳房串串而落……孟中由正看得出神，旁边一个声音冷冷地问：“好看吗？”
“好看，真的好看！”孟中由回答。待他回头一看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问他这话的竟然是张月的妹妹“明丫头”！她那冰冷的脸庞在月光的照射下更加显得青蓝，两个空洞洞的白眼眶直直地“盯”着孟中由，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她一扬手，剪刀竟然准确无误地向孟中由的眼睛刺来。孟中由吓得连忙往后退，转身就跑。
明丫头却好象看得见他似的，跟着一路追了过来。孟中由哪里还敢回头，一路狂奔，却在树林里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了。他停了下来，正喘着粗气，忽然发现明丫头步履蹒跚地就在近前。他闪身到草丛之中蹲了下来，听到张月也追了过来，拉着明丫头说：“别追了，咱们回去吧。”
“不，我一定得追上他！”
“你……你眼睛看不见，又不知道是谁，追不上他的。”
“哼，姐姐，这人的味道很怪，很怪！我一闻就忘不了，真的很好闻，比咱们家一个月都吃不上一次的肉都好闻……嘿嘿，我闻得出他的味道！”
孟中由听了连忙屏住呼吸，生怕她真的闻得到自己的藏身的草丛。
“张明，别闹了，咱们回去吧。”张月把妹妹拖了回去，可是张明脸上那双恐怖的黑洞白眼，深深地印在了孟中由的脑海里，吓得他当夜几回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第二天，孟中由的眼睛又肿胀得如同核桃一样。到了学校，肖芸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孟中由先是不言语，最后还是实话实说了。
肖芸沉默半晌，说既然你都卑鄙到去偷看人家洗澡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你这个流氓，我们缘份已尽，到此为止了……这是开你泥心的犀角钥匙，你拿去自己保管吧。说完扔给他，就转身再不理会了。
孟中由没有说话，接过犀角钥匙，也没去管肖芸，脑子里只是一直在想：“月月老师家里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孟中由因为眼睛肿胀得实在睁不开，就请假在家中又休息了两天。
这两天里，孟家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情：他叔叔在饭店吃饭的时候，上面飞速旋转着电风扇居然掉了下来，将叔叔的脑袋齐顶削去了半边，脑浆和鲜血洒了一地，情景令人惨不忍睹。
饭店是赔了不少钱，但人已经死了，钱又不能使人复生——毕竟叔叔还年轻，只不过四十出头。婶婶哭得死去活来，孟中由那天本来躺在床上正想着张月的事情，随手将肖芸给他的泥心钥匙放在了胸口，忽然他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想起了叔叔从小对他的点点滴滴，想起了叔叔对他的百般疼爱，想起了叔叔憨态可掬的笑容……他的思绪一时之间如浪潮翻涌，扑天盖地。他甚至还想起了早已经逝去的爸爸和妈妈，还有两个脑海里并无印象、只不过在墙上挂着黑白合影照片中见过的两个伯伯……于是他扑到灵堂前，不可遏止地放声大哭起来，泪水呈直线状不断泉涌而出，不多时地上便浸湿了一片。
这一天他哭得天昏地暗，声嘶音裂。
前来吊唁的人见了他这个哭法，又见了他那如同核桃般大小的眼睛，无不感到惊异。就连最后婶婶和她的两个儿子都不哭了，他还在捶胸顿足，婶婶过去把他拉起来，说：“难得你现在懂事了，可是……你叔叔走了，我……还要拉扯你的两个小堂弟，这日子往后可怎么过哟！”
孟中由听了更加放声大哭。
从小到大，他还真没有这样哭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