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人间有奇遇 -- 第二章 为求温饱 铤而走险盗公粮 大批小斗 七步成诗露峥嵘
话说杜涛与众伙伴告别后，就将那已胡乱打好的牛草、猪草驮在牛胯上，自己一腾身就翻上了牛背，独自一人就像将军骑着战马胜利凯旋一般，从路旁扯了一根嫩嫩的草叶含在口中，胡乱吹着不成曲的调子，往生产队的牛栏所在的地方赶去。
还没等他赶到生产队的晒谷坪（牛栏在晒谷坪的下方，要从晒谷坪经过），老远的他就已见到那里已经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
在这个喊打喊斗的年代，对于这些杜涛他可谓早已司空见惯了，一般出现这种情况，要么就是将看不顺眼的领导或者认为是坏分子的人抓出来游斗，要么就是将那些好欺负的老实的农民牵出来胡乱批斗一番，反正这个年代不就是个胡乱整人的年代不是？反正大家都只是为了发泄自己心中的无聊不是？搞不好，今天我在整人，说不定，明天被整的极有可能就是我！无聊就需发泄，要发泄就得找对象，整整人、唱唱歌、跳跳舞（忠字舞）、开开会、聊聊天，基本上就成了大人们的一天的生活，毕竟压抑的心灵需要渲泻不是？反正大家整天都是人心惶惶，这就是当时现实之中最真实的写照！
记得就在去年，那些红卫兵将身边所有的地、富、反、坏、右全都整了个遍，将一切可以怀疑的对象也全都斗了个几番几轮，实在再也找不出哪个能够被找出来寻开心了，无聊之下，只得就将一个名叫蒋才干的老实巴交的老农民牵了出来，将他戴上高高的白帽，胸前挂上大大的木牌，前头两人用绳子牵着，后头跟着一大群无所事事的红卫兵、红小兵，在那长长的乡村道路上进行游行！
“请问革命小将，不知我究竟犯了什么错误？我可是世世代代的贫农啊！你们可别搞错了？”蒋才干小心地陪着笑脸向着红卫兵头头李凯问道。
“小啰嗦！犯了什么错误？连这个你都还不知道？真是顽固到底啊！我告诉你，你没有错，是你爹将你的名字取错了！”李凯一声大吼，将蒋才干吓得一哆嗦！
“是！是！”老实巴交的蒋才干只得连声应道。
“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实践出真知，斗争长才干！……蒋才干，你看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亲自指示要斗争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难道你还敢不服？”李凯正感有些下不了台，毕竟胡乱把别人抓来游斗，没有任何理由的话，也实在说不过去，他习惯性地顺口念了条毛主席语录，不想，竟由这条语录启发了他的灵感，机灵的他顿时又理由充分了起来。
原来，按照我们这个小山村的口音，“蒋”与“长”读音相同！“斗争长才干”就被李凯变成了“斗争蒋才干”！可怜那不识字不懂政治的蒋才干还真被他唬住了！
“毛主席他老人家还真伟大，连我这么个小人物他老人家都知道，还亲自指示要批斗我，肯定我犯了什么大罪！我竟然还不自知，真是该死！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蒋才干喃喃自语道。
就这样，蒋才干就那么心甘情愿地被众红卫兵牵住，被斗了大半天！
由于这件事才过去不久，因此在杜涛他的心中还留着很深刻的印象！现在，这晒谷场中锣鼓声响，肯定是又有人要遭殃了！
这个年代的锣鼓声响起，不是政治宣传就是政治运动，听不到高音喇叭的鸣叫，不用想，肯定是在整人！像杜涛他们这样出身正、根子正、苗子红的老贫下中农家庭中的农民，都尚有可能被批斗，又有谁知道下一个被批斗的对象是谁？大家对于这样的批斗会可以说是有些麻木了！
“将地主崽子、反革命分子、盗窃分子吴晓波押上来！”晒谷场的中央，一声高亢的声音终于让他知道了今天他们批斗的对象是谁了！
唉，认真说起来，吴晓波他们一家也够背运了，解放前，他的爷爷和爸爸靠自己省吃俭用和精明的头脑做点小买卖，辛辛苦苦奋斗了两辈子，终于积存起一点银钱，在破产的那些富农的手中渐收购了点田地，于土改前好不容易慢慢积累了一亩多的私田，一直用于自己耕种，确实没有剥削过任何贫雇农，只是他们霉运当头，正好碰上了土改运动，根据上级指示，每一百个人之中必须划出一个地主份子，这可是关系到上级领导的位子的头等大事，也是政治原则的问题！谁也不敢怠慢。因此其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就这样，他家就被莫名其妙地被划为了地主阶级，归于了被专政的对象！
他的父亲由于对成分划分不服，冒死顶撞了土改工作组的领导，结果被人民政府镇压了，一颗花生米就结束了他那高傲的生命！他的爷爷也因此被活活气死！使得他成了孤儿一个，整个家庭又被冠上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的高帽！
当时他还只有十岁，由于读过几年私塾，因而认得一些繁体字，看过不少文学作品，胸中也算有些才华。只不过环境所迫，他只得将一切藏于心中，在外人的面前，他表面上绝对装做五大三粗、不通文墨，上级常来专政的人竟然被他一骗就是二十几年，出于同情，村中那些朴实的村民竟也从无一人去告发！土改后，他家里一无所有，比贫农还贫农，但那些红卫兵和红小兵们不知根底，加之对地主阶级及反革命的恨却是无条件的，不会因为他年龄幼小就可怜他，也不会因为他家成份被错划就同情他！即使有些同情，有些可怜，大家也只得偷偷地放在心中！谁也不敢出来为他家鸣冤！
对于他个人，大家只好放任他去自生自灭。但他也就是怪，不但没有因此而死去，也没有因此而沉沦下去，反倒越发长得机灵，虽然只读过几年私塾，但常能出口成章。有时出的主意也是非常有用，当然那些功劳最后不管怎么算也绝不可能算到他的头上，全都被村长、乡长一级的人员冒领了去。
等杜涛他将牛赶进牛栏，放好牛草和猪草，再到晒谷坪上去观看时，批斗大会已快接近了尾声。他将自己那弱小的身体挤入人群后，只见到那个可恶的地主崽子“吴晓波”一张脸孔肿起老大，被污血和泥土、灰尘布满的脸上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头上戴着一领专门为他订做的一幅高帽，上面用大毛笔写上“我是偷谷贼”几个大字，胸前挂着一幅大白牌，第一行写着“地主崽子、现行反革命崽子”，在最醒目的中央，用黑色墨水写了老大的“吴晓波”，并用红色的墨水在名字上面打了个大大的“×”。
吴晓波老实地低着个头，任凭大家如何高喊口号，如何口诛笔划，如何歇斯底里，别人讲什么，他都只是重复一句话“我有罪！我认罪！我该死！”
杜涛从那些高喊着、情绪激动的人们嘴里对整个事情知道了个大概，原来是吴晓波为生活所迫，于三天前公然于大白天在生产队的仓库里盗窃粮谷，当时就被红卫兵们当场抓获，三天来，每天从早上九点一直批斗到晚上十二点，被红卫兵们用绳子牵着，在全村各生产队游斗，已经连续批斗了整整三天！只是由于杜涛整天忙于放牛和玩耍，故而变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不知情者，对此竟然一无所知！
说实话，他现今三十好几的人了，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住在生产队一个堆放杂物的破房子里，春不遮雨，夏不挡阳，秋不避风，冬不御寒！快近而立之年时才找了个疯疯癫癫的同为地主成分的女子作老婆，生了个生龙活虎的儿子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全家四口靠他一个人在生产队中没日没夜地劳动赚来的些微工分养家糊口！日子过得确实不容易。
以往，他在生产队偷点小东西时，大伙几个小娃儿可不是没见过，但是一想到他家里那两个与大家差不多大小的儿女的生活过得比大家还要差，出于同情之心，大家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看见。现今他被落在红卫兵们的手中，看样子，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杜涛正在回顾着这个该死的“地主崽子和现行反革命崽子”的光荣历史时，却见在场的人群一阵骚动，口号声、呼喊声高彻云宵！原来是一个袖子上戴有红袖章、手捧红宝书的红卫兵用喂猪的木盆从厕所里舀来了一大盆的粪水，放在了吴晓波的面前。
“毛主席教导我们，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犯罪！我们要将这妄想复辟的地主分子、反革命分子、公然偷窍公家财物、破坏社会建设的破坏分子批倒批臭、然后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远不得翻身！”红卫兵头李凯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因为吼得过多早已干渴的喉咙，用手扶了扶身前捧着的“红宝书”（《毛主席语录》），继续说道：“今天，我想出了一个批斗反革命分子的新点子，下面我就开始执行！小将们，将胆敢与人民群众作对的地主崽子、现行反革命崽子——吴晓波押上前来！”“唰！”那些红卫兵们动作倒很快，一个拿着棍子的小个子先是一棍子打在吴晓波的颈部，趁他正在愣着的当儿，其他几个红卫兵马上抓的抓衣领，扯的扯胳膊，揪的揪耳朵，抬的抬脚，将“偷谷贼”一下子提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又“砰！”的一声，放在了粪水盆旁边的地上，震得盆子中的粪水被激起老高，有不少的粪水直接溅到了他们的身上，当然大多数还是落在了吴晓波的脸上、头上和身上。
顿时，一股恶臭突然向四方传散，惹得四周那些看热闹的人群急步后退了好几步。同时，吴晓波又招来了那些红卫兵们的一顿好打。
“革命群众们，无产阶级劳苦大众们，大家一起来讨论如何将这个批斗会更深入地开展下去吧！”红卫兵头李凯一声巨喊，随之，兴奋得显得红红的脸上冒着汗水，狂热的双眼中一丝阴霾一闪而逝！
开玩笑！东西放在面前，如何进行下面的活动却交给其他的群众！这个头头确实当得有些阴险！别人不过偷了点谷子罢了，那也是被生活所逼啊！“太过份了！”杜涛当时心想，不过，也只能心里想想而已！
“叫他吃屎！”
“叫他把那一盆子粪水全喝光！”
“不喝光就灌！”
…………
一时，喧嚣直上云宵！那个激动！那个狂热！简直比被毛主席亲自接见他们还要来得狂热！
这时，生产队长杜三员实在看不下去这些小鬼们的胡闹，只得走了出来。不过，红卫兵们的所做的事情却不是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所能干预得了的！不过，他自有他的打算和主意。
“最高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说话前念语录是对革命领袖的尊敬！在当时蔚然成风。）“革命小将们，对敌人，我们要讲策略，我们不仅要从肉体上消灭敌人，更要从精神上彻底消灭他们！为了在精神上消灭敌人，我建议：让这个地主崽子在七步内结合毛主席的语录作出一首诗，要在诗中交待他犯罪的过程和心理，如果答得好，我们就免了他吃屎，如果答得不好，我们再在里面加上点牛粪给他作佐料，你们看怎么样？”说完，一丝狡诈的笑容在他那严肃和敦厚的脸上一闪而没。
“好！”红卫兵们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但等到他们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想到还有这么好玩的事又怎能不答应呢！让这个看来又蠢又呆、老实巴交的地主崽子来完成这个难题，那实在是太好玩了！
生产队长听到红卫兵们的回答，马上跑到吴晓波的身边，附着他的耳朵，把他刚才所说的意思又重新说了一遍，我明显看到了生产队长对着吴晓波做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小动作，而吴晓波好似犹豫了一阵，在得到生产队长的那些暗示后，终于点头同意了这个办法。
吴晓波终于站起了身，带着满身的污物，开始围着粪盆打圈，脚下已经坚毅地迈出了第一步！周围的人们出于好奇全都停止了叫嚣！大家都想看看这个地主崽子究竟有何才能，能够摆脱此一窘境。
第一步，他没作声！停顿了一下，又迈出了第二步！
第二步，他还是没作声！好像思考了一下，又迈出了第三步！
第三步，他还是没作声！不过，明显看到他的脸上有一份明悟的表情！
第四步，他慢慢地开了口，“下定决心——去偷谷”，石破天惊！
第五步，他语气坚定，“不怕牺牲——挖仓库”，态度决绝！
第六步，他豪气万丈，“排除万难——挑两担”，大有一夫当关气概！
第七步，他挥手作结，“争取胜利——挑到屋”。
他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呼出了心中几千年的重负，也像是突然作出了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般，他仰天长啸“士可杀不可辱！”
“煮豆焚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接着又恨声念道。
站起身来，对着各方乡亲团团一跪，对着自己父母亲及爷爷的坟墓的方向一时长跪不起，在他低着的头颅下，杜涛已清楚地瞧见他一双清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这个在困难时从不流泪，在批斗时也从不低头的硬汉，此时不知为何却泪如雨下！
那几个红卫兵们见情形不对，拿起棍子跑上前来想来镇压，可是还没到等他们到达他的身边，却见吴晓波身上捆着的绳索寸寸而断，他一蹦而起，用大家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速度发狂似地朝自己家里奔去！
身后，则是吓得不知所措的群众和红卫兵们！当然那其中还有杜涛他一个！
…………
当天夜里，全生产队、全村的民兵们，所有的红小兵、红卫兵们全体出动，搜索大地主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敌特分子吴晓波，不知是有人同情他们而知情不报，还是因为他的运气太好，让有着好几十人的队伍竟然连他的一根毛也没摸着，他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