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七章 大麻袋
学校的前面和后面都是树林子，从春到夏，林子里鸟声不绝。清晨，我们坐在教室里读书，像一群蛤蟆在叫，林子里的鸟儿们就用婉转的鸣声应和着。可以说，我的童年是伴随着山雀们的叫声度过的。
山雀，是春天飞临我家乡的许多鸟类的统称。谷雨前后，你在某个早晨忽然听到鸟儿短促的叫声，澄澈的晴空，你看到几个黑点子一闪就不见了，这不是你视力的错觉，而是第一批山雀来到了。
它们的羽毛是土褐色的，并不鲜艳，样子很像麻雀，但比麻雀清秀娇小得多，脑门上有三条褐红色的条纹，我们称它们为“三道眉儿”。
不出三天，“青头楞” 也出现了，这种鸟的羽毛是青绿色的，公鸟的头像裹着一块青围巾，显得木讷迟钝，像是冬天蹲在墙角晒太阳的大傻子。
当你发现“三道眉儿”和“青头楞”的时候，一种叫“柳树叶子”的像蜂鸟般大小的绿色小鸟就在枝头跳跃了。还有一种俗称“牛粪球子”的灰蓝色的鸟在树丛间穿来穿去。
山雀中的贵族是“黄肚囊”和“牛尾巴郎”，它们都穿着“御赐”的黄肚兜。“黄肚囊”身披红斗篷，瞪着亮晶晶的圆眼睛，长着黑灰色的短喙，身体肥硕，气宇軒昂。只是“牛尾巴郎”眼睛小而温顺，尾巴也长一些，它经常跟在牛群的后面，有时就落在牛身上，啄牛身上的虱子。
那时候，村子边，田野上，江套子里，漫山遍野的山雀，各种好听的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大人们在田间忙碌，孩子们追逐着鸟儿满野甸子跑。当时，鸟儿似乎就是用来打的，那时的孩子们从未想到过要保护鸟类。但鸟儿是打不没的，鸟儿的叫声在整个春夏从没间断和减少过。
打鸟有几种方法，一是用鸟笼子引诱抓捕。把设计非常巧妙的鸟笼子挂在树上，笼子里面装着一只鸟，不停的叫，把别的同类的鸟引来。这只鸟叫做“鸟诱子”，它就像汉奸，帮助日本鬼子残害百姓。有哪只好奇的鸟飞来想看个究竟，落在设计好的翻板上就一下子跌落进笼子里，再也出不去了；二是用鸟夹子夹鸟。用鸟夹子夹鸟要先选好有水源或草籽多虫子多的地方，在鸟夹子上下好诱饵，一般的诱饵都是苞米秆里的虫子。然后扒一个坑，把夹子埋进细土里，把虫子露在上面，虫子必须是活的。鸟儿看见来回扭动的虫子就来吃，就会被夹子夹住；三是用弹弓打鸟。这是一种投资少而见效快的方法，简单而乐趣无穷。我喜欢第三种方法，但是我却没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弹弓。
童年的一个夏天，我看见别的孩子都拿着自己的弹弓去打鸟了，鸟儿的叫声让我心里痒得不行。在当时的农家，“丫”形的树杈好找，可上边的皮筋却很难寻。我惆怅了很久，也没能得到一个我梦寐以求的弹弓，我只能羡慕地看着其他孩子快乐地追打鸟雀。
后来过了很久，我用几个弹球，也就是那种在地上弹着玩的玻璃球子，和郭秃子换了一盘鸟夹子，我用那个鸟夹子夹到了一只“柳树叶子”。当埋伏在附近的我发现被打到的“柳树叶子”在夹子间挣扎的瞬间，我兴奋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弹弓，于是制作子弹成了我的重要任务，我们几个小伙伴，去西甸子的脱坯坑里抠来一大团黄色的粘泥，我爬上仓房，先把黄泥饧一饧捂一捂，这样的泥球晒干后硬度强，打出去准确率高。待黄泥饧好了，把黄泥搓成直径1.5厘米大小的泥球，要尽量把泥球团得圆圆的，如果泥球不圆就不容易走直道。泥球团好后，要放到阴凉干燥的地方晾晒，待泥球干透了就可以了。如果把泥球放在阳光下暴晒，容易开裂就不好使了。总之，这里边还有许多学问。我喜欢握着弹弓瞄准把泥球发射出去的感觉，泥球迅速地飞出去，带着刺激和憧憬……
童年的山雀给我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我追逐着它们满山满野的跑，但因为自己的愚笨，整个童年，我一共也没有打到几只山雀。也许当时我还是小学生的缘故吧，小学生是打不到多少山雀的。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等我长大了，一定要考上野鸡大学，野鸡大学毕业就可以打到野鸡了，那可比山雀大得多了。
现在，我站在童年的那片原野上，却再也听不到山雀的叫声，我很纳闷，现在的人环保意识这么强，为什么鸟儿却都没有了呢？猛然间我感觉到，没有鸟鸣的原野是多么可怕啊！
教我们的是一个新来的男老师，他的眼睛不大，但看起来挺有神，他还戴着一个眼镜。我对戴眼镜的人，向来就有一种崇敬的心理，因为戴眼镜的人都是有学问的人，比如那些科学家，一般都戴眼镜。如果学生里要是谁戴上眼镜，那一定是学习最好的。直到许多年以后，村子里的狗剩子也戴上了眼镜，我的这个看法才被无情的粉碎。狗剩子是个智障的儿童，因为他眼睛斜视，就戴个眼镜矫正。
新老师对我们要求很严格，他给我们讲了读书的重要性：“你们知道人类的祖先是什么样子的吗？”我心里想，谁能知道呢？我连我太爷都没见过，还上哪里知道人类的祖先是什么样子的。
老师接着说：“人类的祖先个子比现代人矮了很多，力气也不算大，跑的也不快，连黄鼠狼以屁退敌的本事也没有。”听到这里，我心里犯嘀咕：就好像你看到了似的。
老师又说:“但是，人类不但在毒蛇的袭击、剑齿虎的威胁中生存了下来，还成了地球的主宰，这是为什么呢？”谁知道为什么呢，我们要是知道了，还用得着上学让你来教吗？
接下来老师说：“那就是因为，人类懂得如何把自己的经验传给后人，这个本领是其他动物所不具备的，而人类靠啥传递他们的经验呢？”我们面面相觑。老师说：“是读书！”老师又开始慷慨激昂了，“知识改变命运，美丽改变人生，你们长得不美丽，还不好好学习？”我书桌里正好有个破玻璃镜片，我偷偷拿来照照自己，长得真不美丽，那我还是好好学习吧。
乡下的孩子都野惯了，要想让他们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学习，你再看他们的样子，貌若甚戚，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若是放学后，你再看他们，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
有时候，几个小伙伴，相约到林业队的瓜园去偷香瓜。看瓜园的是一个山东老头，几乎整个夏天，我们都见他光着膀子，赤着脚，上身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像烧鸡的颜色。他喜欢蹲着吃饭，我们经常见他蹲在瓜园的窝棚门口，就着盐水泡葱叶子吃着苞米馇子粥，吃得很香，并发出很响的声音，偶尔还放一个长长的响屁，那屁声像苞米馇子粥开锅冒泡发出的声音，吓得树上的小鸟立即停止了鸣叫，并左顾右盼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我们潜伏在林中的蒿草丛中，天气很热，四周静悄悄的，鸟儿们也都躲在树荫里，热得张着嘴不停地喘着。这时，看瓜的山东老头左手执蒲葵扇，右手抚着自己的黑肚皮躺在窝棚里的草铺上。未几，看瓜老头齁声渐起，估计进入了梦的佳境。
我们匍匐着进入瓜园。也不管是熟瓜还是生瓜蛋子，一味地摘下来，用背心兜着。猛然间看瓜老头一声大吼，赤着脚追了过来，我们转身就跑，一头钻进树林。我们是幸运的，危机时刻总能化险为夷，从来未被看瓜老头捉到过。
除了偷瓜，有趣的还有在小河里游泳。我们小伙伴脱得精光排队向水里跳，一个猛子扎出老远。好一会儿，水面陆续冒出一个个湿漉漉的小脑袋。游完泳从水里出来，仰面躺在沙滩上，惬意极了。或者干脆光着腚子站排在沙滩上跑，边跑边喊：“跑一跑，颠一颠，jb卵子一起干。”还有的喊：“一盆火，两盆火，太阳出来晒晒我。”有时我们还在小河中钓鱼，把缝衣针在煤油灯上烧红了，然后用钳子一弯，就成了一个小钩。这种自制的鱼钩不太好使，鱼很容易脱钩，但是，由于鱼很多，我们还是能够钓到许多白漂子、山胖头、穿钉子等小鱼。回家后我们就能喝上清鲜可口的鱼汤，吃上香喷喷的炸鱼酱。
冬天的夜晚我们就去屋檐下捉麻雀，呼啸的北风中麻雀们躲在屋檐下的破洞里瑟瑟发抖。有一天我们去老朱头家的屋檐下掏麻雀，夜已经很深了，老朱头家屋里还亮着灯，屋里的人还没睡。我们扒着窗户上唯一的一块玻璃往里一看，只见屋顶垂下的一根细铁丝上吊着一个煤油灯，屋地中央放着一个白茬棺材（白茬棺材就是还没有刷上颜色的棺材），生产队的木匠陈大麻袋拿着一把刨子还在忙着什么。老朱头的媳妇山东娘儿们早就和大麻袋勾搭在一起了，因为老朱头常年卧病在炕，干不了活，家里的一些重活总要大麻袋来伸出援手，一来二去，两个人日久生情，老朱头看在眼里，恨在心中，但也没有办法，能忍则安。要么忍，要么残忍，可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根本就残忍不起来，于是，就只剩下忍了，两下里倒也相安无事。人快乐的原因，并不是得到的多，而是计较的少，老朱头虽然没有获得什么快乐，但家里的日子总算能对付着过下去，因为家里孩子还小，一家人要想活下去，就只有这样了。
大麻袋这个木匠，手艺算不上精，属于大眼木匠，村里人称手艺不精的木匠为大眼木匠，并不是因为他眼睛长的大。他收工之余，总会往老朱头家跑，他的老婆冬天去井边打水，井口冻了很厚的冰，很滑，一不小心，脚下一滑，就掉到井里冻死了。老朱头这些天已经病入膏肓，他平时就有肺结核，严寒的冬季，加重了他的病情。他躺在冰冷的炕上，嘴角冻着一坨带血的痰块儿，嘴里呼出的白气在稀疏的唇髭上凝成了白霜。枕边的炕沿处钉着一根铁钉，铁钉上挂着一个尿瓶，里面污浊浑黄的尿液已经结成了冰。屋地中央的两条长凳上停着一口新赶制的白茬棺木。大麻袋倒背着双手，围着棺材转了两圈，像是一位艺术家在欣赏着自己的作品，眼角不时地扫一眼炕上躺着的老朱头。山东娘儿们到老朱头身边看了看，又俯下身子在他的鼻尖处听了听，见尚有气息，就到大麻袋耳边嘀咕了几句。于是，大麻袋走到老朱头的旁边看了看，手里的钉子在老朱头的头顶比量了一下，然后迅速挥斧将手中的钉子钉进了老朱头的头顶心。只见老朱头两眼向上翻，两脚猛地蹬了两下，喉咙里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呼噜声便不动了。他又俯下身子观察了一下老朱头头顶的钉子处，见并无血液渗出，脸上浮出了一丝狰狞的笑意。他向山东娘儿们使了一个眼色，心领神会的山东娘儿们从板柜里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寿衣，寿衣是一领青布长衫。很快，老朱头就穿着长衫躺在了棺材里，头顶还戴着一顶瓜皮帽，样子看起来滑稽可笑。紧接着山东娘儿们便拉开长声哭起了自己的汉子：“我那苦命的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