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第六章 美丽的女老师
王洪学对朱老四怀着一冬的憧憬、一春的希望、一夏的渴盼，终于迎来了一秋的惆怅。朱老四在这一年的秋天，嫁给了乡里供销社的一个售货员。那个年代，售货员绝对是个好职业，不用干地里的活，一些紧俏的货物自己还可以占得先机，所以一些姑娘都争着抢着去嫁售货员。这一天，王洪学坐在院子里的一个木头墩子上，望着天空中南飞的一群群大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忘掉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爱上另外一个人！
陈玉露从门前的土路上经过，见王洪学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就停住了脚步，“洪学，给你安排个活儿。”
“什么活？”
“你赶马车去乡里接一个人。”
“接谁啊？”
“来我们这里支教的老师。”
“好嘞！”
洪学就去生产队套了马车，嘴里唱着《逛新城》去乡里了。
这几年学校的学生增多，关文选自己已经应付不过来了。前些年，齐齐哈尔冰刀厂精简下放人员刘俊卿，来到我们村，村里人见他认识不少字，就让他到学校当了老师。这个老师高个，脸很白，鼻子很直额头很高，阔嘴巴，络腮胡子。他的牙很白，头发密密的，黑得发亮，总是梳得十分整齐。他的手很大，而且手腕上长着稀疏的毛，仔细一看，不到三十岁。这样相貌的人，我们从没见过。村里的张疯子还给他编了一套顺口溜：刘俊卿，长得凶，络腮胡子连着胸，国民党里当过兵。村里人才不管他在没在国民党里当过兵呢，只要认字，就能当老师。他在学校里教体育，还教唱歌，课余时间他就满野甸子蹓，下野鸡药。那时野鸡很多，在村边就能见到成群的野鸡，每一群都有二三十只。经常能见到他骑着自行车，用麻袋驮着药死的野鸡去城里卖。后来他和供销社主任的女儿搞上对象了，整天魂不守舍的样子。他上课时也想着对象，想着想着，下面就不安分起来，于是就支了起来，把裤裆支得老高，他就这样每天支着裤裆上课，村里人还以为，支教老师就是这样支着上课呢！再后来，他就被调到供销社当店员了，这是一个非常令人羡慕的工作。刘俊卿走后，学校的担子又落到关文选一个人的肩上，这不，乡中心校决定给村里派来新的支教老师了。
村里的孩子们听说要来新的老师，早早的都到村口等着看新来的老师是什么样的。
黄昏的时候，洪学赶着马车接回了支教的新老师，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接来的居然是个女老师，孩子们的恐惧心理顿时消失。村里人原来见到的老师都是男的，一看来了个女老师，都觉得稀奇。社员们揶揄到：“洪学啊，让你去接老师，你怎么把媳妇接来了？”洪学把嘴一咧：“我有啥办法，上面就派的她。”
女老师初来乍到，落落大方，毫不怯生。人长得白白净净的，细眉大眼，两只长长的辫子直垂到腰际。穿着蓝色的列宁装，从领口处露出红色的毛线衣。这种女人，村里人只在香皂的包装纸上见到过，没想到，包装纸上的人，走到我们村里来了。村里的几个大光棍子看见了，直流口水，登时想入非非，裤裆也支了起来，仿佛自己也成了支教老师。
女老师叫高雅，她的住房安排在学校最西面的一间房子里，炕和灶台都已经搭好了，来了就能使用。
第二天，高雅老师就开始上课了。但她发现，村里还有许多孩子没来上学，于是，她就白天上课，晚上到村里寻访那些孩子没来上学的人家，和那些家长拉家常，讲道理，告诉他们知识的重要性，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有了知识才会有希望!在她的努力下，终于又有一些家长，将孩子送入了学校。学生增多了，教室肯定是不够用的，于是她又动员这些家长自己动手脱坯盖房子，众人拾柴火焰高，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几间教室就盖好了。有了教室，课桌和凳子又成了问题。她就和学生一起动手，用土坯垒起了垛子，上面放一块木板，就成了桌子，凳子也如法炮制，只是比桌子矮了许多。那时各行各业都讲艰苦创业，学校也要勤俭办学。
新老师的到来，给学校工作带来了新气象，使学校面貌也焕然一新。关校长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从家里拿来了木板，要打两套办公桌椅，家长们也送来了一些木头。全校五个班级，就关校长和高雅两个人支撑着，为了让入学晚的同学赶上学习进度，她牺牲了周末休息时间，给孩子们补课。望着孩子们那一双双充满求知欲望的眼神，她恨不得把自己学到的知识一下子都教给他们。孩子们也都喜欢自己的新老师，男孩子们还从河沿捉来了蛤蟆，让老师喝点蛤蟆汤补补身子。
关校长从后面二十里外的一个村子请来了姓李的木匠师傅，这个师傅的手艺是远近闻名的，方圆几十里谁家结婚打家具都请他来做。这天一大早，李师傅就骑着自行车驮着木工工具来到了学校，拿起工具就开始干活了。忙活了一天，还差一点没有完工，他想，赶一赶就把剩下的活做完了。等打完办公桌的时候，天才刚擦黑，骑自行车回家的话，也就一个来小时就到家了。
李师傅要走，关校长却不答应，非要留下吃了饭再走，不然让做活的师傅饿着肚子回家，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吗。关校长备了简单的酒菜，两个人就在教室里喝了起来。这一喝就喝到十多点钟了，李师傅骑车走的时候都有些骑不稳了，可是他还是坚持要回去。村子里静悄悄的，家家户户关门熄灯，都已经睡下了，只能偶尔听到几声狗叫，不多时就又陷入寂静。
李师傅骑车在路上，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可以勉强地看到路，只是看到，不能看清，路两边是高粱和苞米，在路上投下斑驳的黑影。秋虫不停地鸣叫，庄稼的叶子也在微风中沙沙地响，他猛然想起今天是阴历月十五，难怪月亮这么圆呢。乡间的土路，坑坑洼洼，坎坷不平，李师傅骑得很慢，既怕摔了人，更怕摔了车，因为那时谁家要是有辆自行车那是很珍贵的。
借着皎洁的月光，李师傅依稀能看到那片绿豆地里一个个隆起的黑包。李师傅胆子很大，也不信鬼，谁要是在他面前提到鬼，他一定会说，鬼在哪呢，你领我去看看。可是，这一天却不同，从小在农村长大，关于月明之夜鬼魂出来活动的的传说听的太多了，心里多少有些发怵，何况现在是在月圆的午夜，独自在荒野之上。李师傅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目视前方，不去看道路的两边。可是，越是不想看两边，越是不自觉地用眼睛的余光扫一下每每经过的隆起的黑包，心跳也加快，虽然他知道那不是坟头，而是堆在地里晾晒的豆类。
当车子经过一处转弯的地方，耳边隐约传来“呼啦--呼啦――”的声音，声音虽然不大，但在李师傅的耳朵里却异常清晰。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忽然瞥见野地里立着一棵大树，而大树下是一个新立的坟包，上面还插着白色的引魂幡。李师傅顿时感觉一阵头皮发麻，脚下不由得用了力，他本想快一点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偏偏这个时候，“哗啦” 一声，车链子掉了，人往往都在关键的时候掉链子。他在心里暗骂“他奶奶的”，只好下车把车链子装上，哪想到，链子刚刚装好人骑上去，还没蹬，又掉了。如此几次，李师傅的汗就下来了。也就是李师傅吧，要是换了别人可能早就扔了自行车跑了。李师傅装了几次没装上，索性就不装了，弯下腰捡起几个土块朝那棵大树扔了过去，大树上栖息的乌鸦“哇！哇！”惊叫着飞走了。李师傅一边扔土块还一边骂，“你这个大叫驴配的，老母猪养的，你不就是鬼吗?出来让爷爷看看！”李师傅骂完之后，又解开裤子对着车链子浇了一泡尿，他心里想，也许是车链子缺油了。说也奇怪，这一次，车链子很快就装好了，人骑上去也没再掉。转过那个弯，李师傅一直不敢回头，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好在接下来的路平坦了不少，李师傅骑得也快，倒没发生什么异常。
在经过一座水渠上的小桥时，他从车上下来了，只要穿过这座小桥，再过一个村子就到家了。这座小桥，说是桥，其实很简易，只是涵洞上面铺了几块水泥板，从水泥板之间的缝隙，都能看见下面漆黑的流水。李师傅小心地推着车子，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生怕一不小心车轮子掉进水泥板的缝隙里。
“当你走的时候我哭了，仿佛整个天空灰暗了……” 李师傅站住不动了，那是一个女子的歌声。歌声并不难听，可是在这午夜时分，一个僻静的小桥上，听着让人汗毛都炸了起来。李师傅两股战战，几欲逃走，可还是硬着头皮站住了 。继而壮着胆子朝桥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吓得差点把车子扔到桥下。惨白的月光下，一个白衣素服的女子立在水渠边的芦苇从里，手里比比划划，唱着忧伤的调子。“谁？谁啊，装神弄鬼的，想挨揍啊？” 李师傅的声音有些发抖。没有回答，那女子依然自顾自地唱着，甚至没有一点停顿。李师傅站了一会儿，觉得这样站下去也不是办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推着车子硬着头皮走过小桥，当他经过那个女子旁边时，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偷偷望了一眼，恰好那女子也在望着他。女子那花俏的发饰，惨白的笑脸，血红的嘴唇，吓得他一个趔趄，脚蹬子一下磕在小腿骨上，一阵钻心的疼，但恐惧显然战胜了疼痛，他一下跳上自行车，拼命地蹬了起来，那歌声还在身后幽幽地传来：“昨夜我好难过，失去你不知所措……”
高雅老师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教室里，有时晚上还要给学生补课，又要连夜批改作业，原本瘦弱的身体就更加瘦弱了，男同学们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看来给老师喝蛤蟆汤，并没把身体补过来。有个男同学提议给老师抓沙鸡补一补。说干就干，第二天几个男同学就着手准备下套子捕沙鸡了。套沙鸡，是我童年最感兴趣的事，多少年过去了，我对这件事还是那样记忆犹新，一想起此事就会让我兴奋不已。
那时小学生上学不像现在这样紧张，时间比较宽松，套沙鸡基本不影响上学。
秋天，天气凉爽，庄家成熟，农民忙着收割，这时候也是沙鸡数量最多最活跃的季节，山坡上的灌木和草丛是沙鸡的栖身之处，收割完的庄稼地是沙鸡觅食的场所。那时如果你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不时会从你的脚下突然飞起一群沙鸡，猛然间把你吓一跳。每群沙鸡少则十几个、多则几十个，那时的山野灌木丛生、野草繁茂、小溪纵横，因此这里成了它们繁殖生活的乐园。
最初套沙鸡十天不获，白跑了十天之后，每天从不放空，少则几个、多则十几个。
套沙鸡分四个步骤：一、盘套子；二、喂盘子；三、下套子；四、溜套子。
盘套子，也就是系套子，系套子的材料用马尾和麻绳，麻绳不缺，每家纳鞋底都需要麻绳，但弄到马尾就不是那么容易了，那就要想办法寻觅，要么向饲养员讨要，要么冒险去马尾上偷着剪，这就不择手段了。有了材料制做套子，这就是个技术活了，套子做的不能太粗也不能太细，如果太粗，做出来的套子发硬，不灵敏；太细，套子不结实，套住的杀鸡会把它弄断跑掉。套子又不能做的太大，又不能做的太小，如果太大沙鸡就能钻过去跑掉；太小钻不进去，也不能套住。马尾套系好后，再把它均匀地固定在一根麻绳上，这样套子就做好了。
喂盘子，通常是在沙鸡经常出没的地方，江套子里的草丛里、山坡成片的灌木丛里、或收割完的荞麦地边、稻田地边等，选择好下套子的场地后以后，就要动手把这个地方尽量弄平坦，使这里的土松软，然后撒上高粱、玉米和荞麦谷粒等沙鸡喜欢吃的杂粮。沙鸡有个习性，它们发现这个地方有好吃的，吃饱了下次还来，也就是说用不了多长时间，它们还会找到这里。这就是喂盘子，也就是在诱敌深入，等沙鸡熟悉了这个地方后，就可以在这里下套子了。
下套子，把系好的套子拿到准备下套子的场地，在选好的盘子里选一个沙鸡的必经之路，将麻绳的两端系在两边的灌木枝干上，如果没有树干就在地上钉两个钉子，把套子的麻绳两端拉紧系好，就可以离开了，这样套子就下好了。
溜套子，实际就是收获的时候，溜套子的时间一般是在早晨或傍晚，如果溜得不及时，套住的沙鸡就会被别人捡走，因为满野甸子下套子的人很多。
给老师吃了几只沙鸡后，也没见老师的气色有好转，高雅老师积劳成疾，终于生病了。学生们去探望，怎么敲门都没有回音，也许是老师睡着了，学生们不忍继续打扰，就悄悄地离开了。一天多以后，老师又来上课了，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外，只是咳得有点厉害，精神状还还可以，大家也都放心了。
几个男同学商量，晚上给老师抓几只麻雀，麻雀剥皮后放到盘子里和冰糖一起蒸着吃，治咳嗽。捉麻雀是一件非常令人难忘的事，秋天的夜晚，我和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到离村很远的窝棚去捉麻雀。这些窝棚是夏天社员们住的，秋天收完地就没人住了，许多麻雀就成了这里的主人。它们晚上住在窝棚的屋檐下、屋内的梁上、以及所有能栖身的缝隙间。我们用手电筒照住它们，然后用杆子使劲捅，有时架人梯直接把它们捉下来。有些麻雀被惊飞，满屋乱飞，我们奋力扑打。在手电光的照射下，那些扒去了门窗的窗口和门口，全是一个个的黑洞。在我们的扑打之下，只要麻雀向那洞里一飞，也就能逃出去了。但是它们偏偏就害怕那黑洞，而是哪里亮往哪里飞，一个个都弃暗投明，只在电筒的光柱里乱飞，贴到墙上，终于一个个地被我们用柳条抽打下来。偶尔有一只被追急了，慌不择路，一头撞向那个黑洞，扑棱棱逃出了天罗地网。在现实生活中，有时候最黑暗最可怕之处，也许是光明的坦途；一片光明之地，却有可能是死亡的陷阱。我们捉到麻雀，连夜给老师送去。教室里的灯光还在亮着，一定是老师在备课或者在批改作业，我们轻轻地走到老师窗前，敬爱的好老师，一阵阵暖流在我们心中激荡。我们从窗子向教室里望去，高雅老师一个人在黑板前舞蹈，舞姿是那么轻盈而优美，老师真是多才多艺啊，还会舞蹈，高雅老师的舞蹈真高雅啊。只见老师身上披着一块白布，看起来像个白色的窗帘，老师还伸展双臂不停地舞动着像两只翅膀，仿佛是在放飞希望，当老师转过身来面对着窗口的时候，差一点没把我吓拉裤兜子，只见老师那张脸变成了骷髅，身上披着的是裹尸布……我们撒腿就跑。第二天我们没见高雅老师来上课，我们几个人心里知道，但谁也没有说。关校长见高老师没来上课，以为高老师又病了，就让几个学生去高老师的宿舍去看一看。本来几个学生是想敲门进去的，可是看到门是虚掩的，几个学生就推门进去了。当他们走进房间的那一刻，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老师的房间充满了蜘蛛网和灰尘，好像几年没人住过了。几个学生并没有发现老师的身影，只见炕上躺着一具骷髅，骷髅的手里还拿着一张泛黄的纸。其中一个胆大的孩子拿过了纸张，只见上面写着: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写的原来是《红楼梦》里妙玉的判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