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华 -- 第七章 真相
墨云的眼睛一直望着外面的天空，仰起头，不说话，仿佛挚友的责问半字未曾入耳。那样恍惚的表情让一边的金钗心中发冷，不由暗自拉了拉他的袖子，墨云却没有丝毫的反应。许久许久，他缓缓抬起右手，举到眼前，眼睛黯淡了一下：“就是这只手，十年前，将灵留在了那个火窟里。”
“十年前？”上官龙却是脱口惊呼，“就是……拜月教攻入灵剑山庄的时候？”
“是的，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没能将灵儿带出来。”墨云嘴角浮出一丝苦笑，脸色苍白，“我拉出了金钗，却将她留在了火场里……她落入了拜月教手里。”
“可为什么你们墨家要掩饰？为什么不跟我们上官家说？”不可思议的，上官龙问。
“让金钗代替灵儿，那是家父的意思，没有人敢反对。”墨云笑了一下，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苍白而修长，能握住世上最犀利的冰青剑，却错失了最重要的人，“而且，我们并没有瞒着你们上官家族，令尊应该在事发当年、就知道了真像。”
“怎么可能？”上官龙这一次的震惊不下于看到金钗真容的刹那，“怎么可能？我爹……我爹从来没跟我说过！他一直催促这门婚事早点完成！”
“令尊当然不能跟你说，你若知道了，哪里肯依？”墨云傻傻的笑起来，看着挚友震惊的脸，“那样，上官家和墨家的联姻也就完了——你爹是多么希望能联合南方的武林势力，来稳固他中原霸主的地位、阻挡拜月教的扩张，你知道么？至于娶的媳妇是不是灵儿，有什么区别？只要是名义上的墨家二小姐就可以了。”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上官龙连连倒退，踢碎了一张椅子，厉声，“怎么可能没有区别！这个女人又不是灵儿，凭什么要我娶她？！”
“令尊担心的就是你这般暴烈的脾气，”墨云苦笑，看着怒气勃发的挚友，摇头，“要知道我们这样的世家子女的婚姻、并不是男女两人之间的私事，而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事情。阿龙，你向来率性而为，从不肯为家族和大局考虑半分——令尊为你担了多少心，你可曾知道？十年来，你为何不长进一些呢？”
“去他妈的家族大局！长进？”上官龙忽然神经质的冷笑起来，看陌生人般看着面前的墨云，“长进到像你那样扔掉墨灵儿，然后玩这种见不得人的把戏？”
墨云苍白的脸陡然变成惨白，仿佛被刺了一刀般弯下腰、微微咳嗽起来。然而回头瞥见上官龙扬头转身而出，立刻喝止：“阿龙，你去哪里？”
“我去找灵，”上官龙长长吸了一口气，冷笑着看了一眼身边的挚友，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金钗，点头，“好，你不要灵，可我还是要的。”
“再也没有灵儿了！没有！”雪亮的剑光在他踏出灵剑殿前掠起，拦住他的去路，那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行云剑法，墨云忽然出手，将他拦截在大门前，脸色苍白如死，“灵儿，在八年前就死了……死在火窟里了。你回头去，找到的只有拜月教主！”
“滚开！”上官龙毫不退让地拔剑，铮然交击，瞪着面前的挚友，眼里涌动着复杂的表情：愤怒，失望，痛惜和鄙视，“姓墨的，你还好意思拦我？！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当年为了这个丫鬟、将灵扔在火里，她怎么会变成这样？我问你……我问你，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她那样倚赖你这个哥哥，你却——”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这样当面毫不留情地责问，墨云颓然垂下了剑，踉跄着后退，脸色苍白，“那时候所有山庄里的人都分头厮杀去了，灵剑殿里只有我和灵儿……火烧起来了，魔教两位长老截击我……好不容易才摆脱，我冒着烟雾冲到天籁房里，拉起她就跑。一直跑，一直跑，半步都不敢停，着火的房子在倒塌下来……终于，我拉着她跑出来了，可是——！”
长剑从年轻的庄主手中坠落地面，咔嚓一声没入了木质地板。墨云颓然坐倒，用手捂住了脸：“可是我一回头，才看到拉出来的人不是灵儿！根本不是灵儿！……刚要回头冲进去，灵剑殿轰然一声，全部塌了。”
金钗连忙上去扶住了他，手指也是微微发抖。
“那之后我大病一场，一连昏迷了几天。肺部的伤没好，一直吐血。我想起冲进去的时候，在火里听到灵儿在哭，我急昏了头，根本没注意到拉起人就走的时候、那个哭声还在原地，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上官龙看到墨云惨白的脸，修长的手指痉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那个从来不曾愈合的伤口再度迸裂，“我就一夜一夜地睡不着……我想着那时候灵儿该有多害怕——她那样小，还只会倚赖我这个哥哥。四面都是火，而我却拉着别人头也不回的跑了！”
“云哥……”南宫陌听得呆住，不由自主放下了手里的凌虚剑，喃喃。
“我以为灵儿就那样死了……后来大劫过去，父亲不知为何隐瞒了灵儿的死讯，反而将错就错、让被我从火里拉出的金钗假冒了墨家二小姐，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墨云抬起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金钗，眼神深邃而复杂，忽地苦笑了一下，“我想，大约是父亲和上官龙家商量过，觉得即使发生了这种事，两家的联姻还是需要完成，干脆就来个李代桃僵。”
“那你……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上官龙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个假冒的墨二小姐，想起原来在那么多年前自己爱慕的灵儿便落入了魔教手里，不由心痛如绞，“我父亲瞒着我，你也瞒着我？你们、你们都当我是什么？”
墨云嘴角有苦涩的笑意，抬头看着一起长大的朋友，忽然抬手握住了上官龙的手：“阿龙，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你……你其实很喜欢灵儿吧？如果知道灵儿死在拜月教手里，你一定不顾一切也要为她报仇——而我和你父亲商量后，觉得时机未到之前，绝不可再和拜月教开战。而墨家和上官家的联姻，也必须完成。你若知道了，一定会搅乱我们竭力维持的局面。”
“墨云？”听得出神，上官龙怔怔看着面前白衣如雪的友人，只觉得居然是完全的陌生，他忽然大笑起来，“好，好！原来你们都把我当傻子，是不是？那么你为什么不把这个该死的冒牌货嫁过来？是怕我识穿真面目么？”
“呵，事隔多年，你又非心思细密之人，倒也不是怕你识穿——其实识穿了又如何？有你父亲和墨家的认可，谁敢说她不是真的灵儿？”微微冷笑，然而看到对方眸中的愤怒，墨云的瞳孔忽然凝聚，抬手打开了上官龙直指金钗的手，站了起来，“是金钗不肯嫁……我也不忍心逼她，因为我心里也不想她离开。”
上官龙看着面前这一对假兄妹，唇角忽然忍不住泛起了苦笑——原来是这样…原来外面那些谣传，的确不是空穴来风。多年相依为命支撑着山庄，共同守着这个见不得光的秘密，本该是主仆的两个人、反而建立起了不能为外人言的感情吧？
“你不能怪她——这件事里面，你可以怪所有人，却不该怪金钗。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八年来，她为了我们墨家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你以为是她愿意的么？”仿佛生怕上官龙盛怒之下对玉箫下手，墨云轻轻将她拉到了身后，“她听了我父亲的遗命，去扮演这个二小姐的角色，这么多年来为了山庄尽心尽力，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金钗低下了头，没有说话，神色复杂地变幻着。
“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上官龙看到童年挚友下意识地维护那个女子，忽然觉得心头愤怒的火直烧上来，大笑，“她什么都没做错，就安安稳稳地取代灵当上了墨家二小姐！——墨灵儿本该有的一切，包括你这个哥哥，全部被人取而代之地占有。她没做错，难道是灵做错了？！”
那样的直斥，让墨云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仿佛有火烫着，他松开了拉着金钗的手，嘴角浮起了苦笑，将手中那幅断裂的衣襟展开：“是的，她们都没错——唯一错的人，是我。所以当我看到这个信物，知道是灵儿要回家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必然恨我。”
那幅展开的衣襟上，小小的血手印赫然在目，看得上官龙倒抽了一口冷气：“这衣襟……是从哪里撕下来的？你怎么一看就知道是灵？”
手指缓慢地磨娑着这幅衣襟，墨云脸色也是浮起淡淡的茫然，摇了摇头，只是道：“我并不清楚，家父临死前告诉我说，如果有朝一日看到一个印在衣襟上的血手印，就是灵儿回来报仇了——那之前，我一直以为灵儿已经死在那场大火里了，并不曾想到、居然是拜月教在火里将她掳走。”
上官龙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好友，不明白灵峰墨家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甚至这样连父子之间都不曾坦诚相告。
“我派人出去对她说，如果她肯放过灵剑山庄，那么我便任由她处置——可是她不肯……她不肯就此罢休！”墨云将那幅衣襟扔给上官龙，定定看着那个小小的手印，声音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她非要我亲手杀了金钗，用人头去换！她甚至把以前山庄里疼爱她的前辈们都变成了僵尸，一个不留！已经完全变了……她现在是拜月教的教主，再也不是以前的灵儿。我的心都冷了。”
上官龙想起来之前再莫风寨里看到的那一幕，想起那个女童拍手笑着看墨魂和墨殇相互残杀的样子，陡然心里有刺骨的寒流涌起，拿着衣襟的手猛然一颤。
是的，是的……完全变了。
他也记得当年这两位灵剑山庄的名剑，是如何疼爱墨灵儿，墨灵儿也是喜欢缠着他们，一口一个叔叔伯伯。然而现在，她居然能微笑着拍手看两人在自己操纵下自相残杀！
真的……真的已经完全变了么？那个灵儿，那个当年凤凰花下笑吟吟看着他和叶天征的女童，在八年前那场大火里已死去，现在活着的、是另外一个陌生的邪教教主？
“我死不足惜；金钗却没有错，不该怪到她头上，”看到上官龙沉吟的神色，墨云走上前去，苦笑着将佩剑拿起，“然而我最怕的，是即使我一死谢罪，她也不会如约放过灵剑山庄！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灵儿了，阿龙。幸亏她还放过了你……现在，或许只有你能拯救整个灵剑山庄。”
“我？”上官龙的手猛然一颤，冷笑起来，“难道你要我去杀了她？”
“如果杀了她，能遏止拜月教扩张的势头，那么也只有下手！”墨云眼色却是冷厉如刀的，半分玩笑意味也无，“如果灵剑山庄落到了拜月教手里，整个南疆就全被邪教控制了！——然后呢？然后你以为中原武林能置身于外？你们上官世家和我们灵峰墨家相交多年，早就订立了攻守同盟。墨家本来是遏止拜月教北扩的屏障，此刻墨家一倒，上官世家领袖中原武林，必然要直面魔教！到时候你即使作为次子，能推卸这个责任么？”
向来不大关心武林各方势力的角逐，然而此刻听到好友厉声分析将来趋势，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让上官龙寒到了骨髓里。
他虽素行不羁，但也知道武林中正邪不两立，而作为和西域大光明宫并称的苗疆拜月教，更是被中原武林视为天下两大邪教。多年来，双方的相互攻击从未停止，每当拜月教意图北扩，来犯灵剑山庄，坐镇圣剑阁的父亲就会派出人马支援，同气联枝，并肩抵御。
而如今……当了拜月教教主的，居然是灵儿？
那么就是说，全武林，包括灵剑山庄、也包括圣剑阁，甚至包括他父亲和他，都必须完全站到灵的对面去，相互非置对方于死敌不罢休？
“你若此刻转身就当没有来过，那接下来我和灵峰墨家的事情、就和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那么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隐约间，他记起了莫风寨里女童冰冷的话，终于明白她不欲自己卷入其中的原因。
是的，没有回头路可走……面对这样非生即死的局面，他必须要作出站到哪一边的选择，无可逃避。
“今夜便是最后期限，到时候灵儿……不，拜月教主将驱赶她的僵尸来到这里，将所有摧毁。山庄原本的人手在过去三个月中折损大半，连四大名剑都只剩下了一个孙冯。阿龙，能与我并肩战斗的，目下只有你了。”墨云的语调一直是冷定的，波澜不惊，转头看着发愣的上官龙，“如果我假称献上金钗人头，便能进到她身周三丈——那时候我们两人联手，用以前练习过的双剑合璧，我舍了性命不要替你挡住那些僵尸，你应该可以有机会杀了她！——那也是唯一的机会。”
“住口……住口！”那样冷酷镇定的谋划传入耳中，终于让上官龙无法忍受地叫了起来，一把推开好友，“你要我和你联手杀灵？你疯了？你疯了？”
“不是灵！早已经不是她了！我们现在要杀的，是拜月教主！”墨云脸色苍白而冷厉，一巴掌打在上官龙脸上，将他打得愣住，“你知道我求了她多少次，告诉她当年我是无心才拉错了人，求她放过灵剑山庄，可她听了么？！她要把这里全部人都变成僵尸！连墨魂和墨殇都不放过……连一个都不放过！你能找到别的法子么？明日日出之前，我们若找不到阻止她的法子，这山庄里所有人都要变成僵尸！”
猝及不妨被兄弟狠狠打了一掌，上官龙陡然愣住，看着墨云因为绝望和激烈的情绪而变得有些狰狞的脸，曾经那样俊秀而淡定的眼眸，此刻只是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杀气和悲痛。
“你疯了……我可不陪你一起疯。”上官龙和墨云对视了片刻，他忽然扔下了一句话，愤然转头，“那是灵……那是你的亲妹妹啊！你居然要杀了她？”
“灵儿已经死了。八年前已经死在火里了。”墨云一把拦住他，眼神如同冰上燃烧的火，“你想逃避，也是逃不了多时——拜月教和圣剑阁，迟早也是要一决生死。而那时候，灵剑山庄大约已经成为僵尸出没的坟场。阿龙，必须阻止她！就当我求你，我们兄弟一场，如今灵剑山庄面临灭顶之难，求你援手，你难道不肯应允？”
上官龙看着昔日好友，神色剧烈地变幻。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灵剑殿门外，三三两两走过巡逻的庄中子弟，个个面色萎黄，显然多日的围困已经让那些人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其中一个年轻的庄客拉着妹妹走过去，忽然看到了站在门边的圣剑阁少主，眼睛里有了振奋的光，对身边的妹妹轻轻说了句什么，两兄妹一起远远对着他行礼。
上官龙不由自主地微微躬身还礼，环顾这个原本在南疆兴盛一时、如今却处处透出末路颓废气息的山庄，想起童年时自己在这里得到的欢乐与照顾，忽然间心中一堵，恍然有一种大声呐喊哭泣出来的冲动。
“联手阻止她……是么？”他的手，暗自握紧了腰间佩戴的凌虚剑，没有转头看一边的挚友，只是缓缓点头，“好吧，我答应和你一起杀了她——只是，你好狠的心。”
“和整个武林的格局变动比较起来，个人的爱憎微不足道。”听得那样的话，墨云的手只是微微震了一下，随即稳定地握住了佩戴的冰青剑，也没有转头看一边的上官龙，“父亲去世后这里所有一切都必须由我来负责——上官大少爷，如果现在被拜月教驱赶着僵尸团团围住的、是你们圣剑阁，你作为阁主站在这里，面对着那些把生死交付给你的下属的目光，你又当如何？”
上官龙沉默，许久，只是淡淡的冷笑道：“没想到我的兄弟墨云大哥，在八年前就已经死了。”
“是的，”这一次，墨云居然也是淡淡笑了起来，转头看了上官龙一眼，“上官二公子，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场大火里死去的，不止是灵儿那个小丫头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