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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 第一章 饮者

类别:经典武侠 作者:胡一把刀 书名:抱残记 更新时间:2014-04-07 16:38:30 本章字数:2503

雪和夜总是美好的字眼。

腊月二十四,沧州。

满身风雪的中年人打量着面前这所山神庙,据说是当年林冲发配的落脚地,后人重新修葺一番,经不住时间的沧桑,仍显破旧。

中年人大步迈进,庙内书生的读书声停顿了下,继而恢复,是太白的名篇《将进酒》

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中年人脱下蓑衣和斗笠,重重呼了口气,炉内的火光映着面庞忽明忽暗。开口道:圣贤皆寂寞,那么饮者是否不寂寞呢?

书生一时语塞,和上书本,眉头紧皱,沉思半响,说道:诗仙既然将饮者摆在圣贤之上,想必有过人之处。不知道何人能称饮者二字。

中年人道:倒是愿听秀才兄的说法。

雪下得正紧,路上已无多少行人。出现一会儿又会被风雪盖住的足迹便是在外漂泊回家团聚的游子。远方隐隐约约似乎有炊烟。

书生道:唐,青莲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便就半个盛唐。可算一个?

中年人道: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必是饮者之首。

覆在蓑衣和斗笠的雪花逐渐被蒸干,冒出阵阵湿气,被漏进来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书生道:宋,幼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南宋绍兴三十二年,率军卒五十,袭敌军数万,斩叛徒首级。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可算一个?

中年人道:稼轩者,人中之杰,词中之龙。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骑马定乾坤。也是佩服不已。

中年男人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摇了摇,苦笑一声,又放回原处。

书生道:今,侠者石陡然,仗酒塞外孤身救友,盗匪三日辟易千里,又刺鞑靼俺答汗军师许复礼,重伤岁余。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可算一个?

中年人往炉内添了把火,眉目被头发遮掩,突然笑道:你可知道此厮救的朋友是个汉奸,杀的许复礼是我朝卧底?

书生巨震:当真?

中年人起身,望着门外,风雪似乎弱点点。道:很多事情,即使动机是好的,却不一定是好事。

门外飘进的雪花盖不住中年人无比落魄的背影。书生双手作揖拜道:学生杨慎,字用修,谨听先生教诲。

中年人猛然转身,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睛,可杨慎仍能感觉到咄咄逼人的目光,转瞬之间又冷却下来:鄙人岩虚,字没有。若岩某能活到明年,此时此地再把酒言欢。

杨慎望着中年男人腰间逐渐消失在风雪中的酒葫芦,笑着摇了摇了头:“岩虚?言虚吧。”目光却渐渐深邃起来。

是年明武宗正德五年。

杨慎埋头读书,听到庙外的风声更加骇人,又添了把火。

中年男人回头时已开不见山神庙,抖了抖蓑衣上的雪花,雪花看起来纯洁无比,不忍踩下。突然停下脚步,望着三丈外那双满是冻疮的脚,大冬天居然没穿鞋。喃喃自语:该来的始终逃不了。

赤脚的主人轻声道:在下许复仪,等候石兄久已。这漫天的冰雪提醒我,家兄之仇一日不报,足一日不暖,心一日不安,无一夜成眠。

雪是很奇怪的物事,看起来洁净无比,其实里面肮脏不堪。文人骚客们总是毫不保留地赞美,虽然知道真相,但不忍心道破。

石陡然望着眼前的年轻人,脑海里回想起幼时与孩童一起攀爬去摘屋檐的冰柱子,总是沉浸冰雪被自己掌心温度融化的过程。当手中握着的是柄长剑,义无反顾地刺进大汉奸许复礼的胸膛时,从那双眼睛中看到的是深渊般的遗憾。石陡然顿时察觉,自己犯了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

犯了错误就得去承担责任。

许复仪面容清秀,与其兄的粗犷颇不相同,此时被风雪冻得通红。他俯下身,从身前的雪地中挖出一柄长剑,剑身朴实无华,剑柄刻着一个“石”字。轻声道:不知石兄当时为何弃剑,是故意留下示威,还是匆忙间忘记拿走。无论如何,此时物归原主。

石陡然双手接过长剑,似乎是捧着满手的鲜血。

风雪没有停歇的迹象,许复仪的声音在洁白的世界里有点空旷,有点遥远。年轻人,二十年前自己也是个年轻人,一腔热血,立誓以手中剑平天下不平之事。每当自己伤痕累累地寻着山洞疗伤时,感觉到满腔的快意。土豪,劣绅,贪官,污吏,不忠不孝之徒,寡廉鲜耻之人,皆是剑下亡魂。

其实行走江湖并不是件容易事,一直困扰着他的就是盘缠。石陡然并非出身富裕家庭,只因狭义之名远播,在县衙挂着个闲职,知县为表自己惜才,每月的俸禄倒是不少。但是投奔他的朋友太多,那点银两就明显不够用。那把铁剑便伴随在身边二十余载,无钱换新的。

石陡然持剑,在雪地里写了一个“侠”字。沉声道:令兄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忍辱负重十余载,所谋者乃我汉人万世基业。石某未能察,犯下滔天大罪,大好头颅在此,倒等着亲自给复礼兄致歉。

许复仪从雪地里挖出另外一柄长剑,横剑于胸,仍然轻声道:石兄为人光明磊落,仗义疏财,受师石兄恩惠者不计其数,也是在下十分佩服的人。奈何弑兄之仇,不可不报。请拿起你的长剑,给我一次正大光明的复仇,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与家兄相会。

“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先喝杯酒,再生死相见,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杨慎抱着坛酒,从怀中掏出三个杯子。额头上有细细的汗珠,被很快地擦掉,免得凝结成冰。杨慎自斟自饮了一杯,笑道:二位皆是铁骨铮铮的好汉,何必喊打喊杀,留着性命去燕京城外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又可成忠义之名,岂不两全其美?

许复仪席地而坐,饶有兴趣地看着杨慎青涩的面庞。石陡然毫不客气,当下饮了小半坛子酒,一股烈火从喉间入胃,继而燃烧到全身,仰天长啸,却不言语。

杨慎问道:学武之人,究竟所为者何?

两位剑客不约而同望着手中长剑,任雪花轻盈。

石陡然道:倒是想问秀才一句,你读这么多圣贤书,所为者何?

杨慎饮酒一杯,略加思索,想起传奇前辈人物卢云,傲然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万世绝学,为天下太平。

说完牙关不停地打颤,书生的身子骨终是柔弱。又饮一杯,道:石兄一生所为,受万人敬仰。然血浓于水,毕竟弑兄之仇不共戴天。两位均是人中豪杰,天地间少了此等男儿必是人间一大憾事。

许复仪道:石兄为人,我亦钦佩,但,待他人再好又如何,我只要我哥。

石陡然一直咬紧牙关,仍旧看不清他的眼睛。

杨慎道:我有个提议。

许复仪道:洗耳恭听。

杨慎道:我愿以项上人头,代石兄受过,二位握手言和,为人间谋太平,如何?

风雪随着书生的话音落地,瞬时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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