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殇.陨落 -- 第六十六章 鹰
第六十六章 鹰
聂政终于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不是心,是身体。身体的痛楚,也可以这样让人天旋地转。
头像有人拿着刀在一点一点切割,要将里面的脑水取出,就要裂开,脑水都要流出来了。
他伸手一摸,都是血。
可能是撞在石头上了。
右臂已经麻木,单衣早被血浸透。
空气中有不相称的烤肉香,皮酥肉嫩,不油不腻,香醇刚好。
他觅着味道看去,梁临汝正烤野兔。这个女人伤得不重,看来是把自己当肉垫了。
梁临汝看兔肉烤好,撕下兔腿,吃完。再撕下一只,吃完。
聂政也不知自己晕了几天,为何腑中饥肠辘辘。
梁临汝吃完兔肉,喝了水,起身就走,看也未看聂政一眼。
聂政只觉口渴难耐,喉咙都要冒出火来。
梁临汝听到他叫水,走到他身旁,蹲下。打开水囊的盖,将水倒出,一滴不剩,全倒在地上。
“你就慢慢在这里干死吧!我不奉陪了。”转身就走,眼里只有无情和恶毒。
百丈崖的险,就在它三面环山,三面的绝壁寸草不生。
梁临汝飞身上壁,抓住一块岩石。
聂政闭上眼,应该是午时了,崖中的云雾已变得稀散。
他睁开眼,梁临汝已到半崖。
她手抓的那块岩石断裂,她像一片落叶,无能为力的掉了下来。
聂政飞掠而起,将她接住。他已虚弱得连自己都托不起,对自己的状态无比清楚,根本不能接下她。
他见近侧有一株长得茂盛的野树,用力一抛,将人送到树上,彻彻底底晕过去。
“你就是竹笼人?”梁临汝的声音里,还是厌恶的味道。
聂政暗自调息,已有一点力气。
“糜门的药,断下来也治得好。”
“明明是漫书宫的人,这么喜欢糜门,怎么不去投。你这种人,他们乐意接受。”聂政的话语里带着讥诮。
“你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梁临汝也带讥诮。
“你又为什么不敢说自己是漫书宫的人?”
梁临汝咬着牙,眼里的厌恶丝毫不减,“为什么救我?”
“有时候救人不为什么,就像杀人也不为什么?”
“明知道自己要死?”
“你很像我娘。”聂政也不知为什么,他见到梁临汝第一眼,就觉得她像荣枕遇。
两人其实无一点相似之处,可聂政看到她的脸,就想起荣枕遇。
荣枕遇的音容笑貌,荣枕遇的悲欢离愁。她的嘴角,似乎真的有一点荣枕遇的影子。
“我有那么老吗?”梁临汝摸自己的脸,泪盈而不坠,“就算不老,已很丑了。”
那些记忆,应都是美好的吧!一个女子的迤逦人生。
她失一会神,决绝中带着悲凉,“我十七岁带着一个女子一生的期望嫁入席府,二十岁时病重。还没断气的时候,他们就将我扔进山洞里。”
她说得平静淡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两人都是一阵沉默,各怀心事。
聂政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霁然山庄,看聂荣安然无恙的住着,才算放下心来。
然后就是去轩芜溪的姑姑家,当时一声不响的离开,他们要怪罪的吧!
刚走进那片林子,聂政就呆呆站住。
那个骑驴的女子,就在第一次见她的那棵树上。她还是白衣纤尘不染,抱着手靠住树,对着天空一脸的向往。
天空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落在她的瞳孔里,是忧伤的碧色。
微风慢慢地聚集起来,一起,她的衣袂跟着飞舞起来,哀愁也跟着起来。
不管有没有风,只要一瞥,聂政就知道她坐在树上的这个样子。那个影子,已经落进心底去。
聂政感到一种温暖的情愫,一种轻柔的美,让他莫名感动。
女子看到他,从树上飞掠下来,飞奔向他。“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我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聂政看到她激动而喜悦的脸,她的眼里隐隐还有泪光。像蒙着一层雾,看不到最深处,可是她的眼睛在笑。
聂政真的看到了,没有忧伤,没有孤独,纯真无邪,不带杂质。
聂政以为,她飞奔过来会抱住他。可她只是抓住他的手臂。最恰当最完美最感伤的距离。
聂政也笑了,开怀不带寥落。原来,还有一种快乐,是这样;原来,还有一种幸福,是这样。
邂逅,已是完美,他在想要试图靠近时,感到了一种微微的痛。
“你为什么总是坐在很高的树上?”
“离天近,他说,如果做不了鹰。就做麻雀,麻雀有鸟的自由自在,每方面都恰到好处,所以才会那样无忧无虑。”她在说他是时候,眼里有波光流动,嘴角略微上翘,很奇特的表情。
聂政第一次感到了一种不一样的情感流动在自己血液里,是压抑不住的愤怒。
天空有鸟飞过,两人同时抬头看。那些飞鸟的影子,落在两个人瞳仁里,是不一样的颜色。
女子蹲下去,拾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鸟。画到一半,越来越像鹰。她将一半的鸟型摸去。
她低着头,聂政看不到她的眼睛。可是聂政知道,她一定很难过很难过。这些鸟,让她想起了那个人。
聂政拉了她就走。
在轵城的一个小镇,有一个风俗。卖画节。
所有人都可以去画,画了以后题上名讳,挂在道路两旁,如果被人选中,就可以卖出去。你选中别人的,也可以买回来。
今天就是这个节日。
女子画了一幅鹰,背景一无所有,一张画上就一只鹰张开巨大的翅膀。
鹰斜着身子,似乎在从蓝天俯冲而下,线条轻而易举穿透画布,羽毛骨骼栩栩如生。
他张着的嘴,似在九天之上高昂,声音从九泉之下直达苍穹。
他的眼睛犀利阴枭,一直可达灵魂深处。
他的翅膀坚硬有力,还可以听见鼓动羽翼的箫音。
聂政感到一种强有力的生命力,那种桀骜不驯的孤寂。孤寂似乎与生俱来,而且会地老天荒。
她题上自己的名字,闻人木枬。想了想,又将枬字画去。
“娘,那位姐姐的眉毛好长。”
聂政回头,对面画画的也是一位女子。灵秀婉约,淡烟疏雨,一袭白衣,清丽渺渺。低垂着眼,细细描摹所画之物。
“那是睫毛,眼睫毛的睫毛,不是眉毛,这个才是眉毛。”孩子的母亲纠正孩子说错的话。
女子的眼睫毛很长,低垂着眼,脸上便有清清浅浅的阴影。寥落而感伤。
“那不是天下第一名妓尹墨痕吗?是不是她?”
“是,就是,你看她艳如桃李,如花似玉,目空一切,孤芳自赏的神情,肯定错不了。”
这些人说话,就已将女子围住,而且人越来越多。自简绍是那家名门公子,那家旺族王孙,秀才举人,谋士武将。
尹墨痕始终低垂着眼,从未抬过眉。她画完后,也不题名,转身挂在身后的绳索上。
一挂上去,画场瞬间一片混乱。为抢那副画,大动干戈。
那副画很简单,背景也是一无所有。整张画布上就白青两色,上面青,下面白,清白分明的一根葱。
尹墨痕的面上始终风平浪静,小小的涟漪也未起过。走路时还是低垂着眉,一直未抬过眼。
有人拦她,她很轻易让过,也不与人动手。一眨眼消失在人群里。
闻人木枬与聂政退到角落。
“她不是名妓,至少我认为她不是名妓。”
闻人木枬听聂政这么说,眉宇轻启,“尹墨痕,听说过这个人,天下第一名妓,让很多没见过她的人也神魂颠倒。”
“我从未见过那么干净的眼睛,像清澈灵动的湖水,不带一点杂质,一眼就可看到湖底。”
“她从未抬过眼。”闻人木枬眼里的雾气越来越浓。
“那个小女孩将她的睫毛说成眉毛的时候,她抬过一瞬。”
在有人潮涌动,就不见了闻人木枬。
尹墨痕已摆脱众人,到空无一人的小巷。
见前面站着个白衣女子,她转身换路,始终都不曾抬眼。
闻人木枬飞掠而起,足点墙壁,已到女子身前,“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眼睛。”
尹墨痕回身走。看不看又怎样,在你们眼里,这不早是一双狐媚眼吗?
闻人木枬一抬手,已抓向尹墨痕肩部。
尹墨痕身子一侧,手带过她臂膀,将她推向前,已从她身侧滑向后侧。仍然没抬过眼,低垂着眉离开。
闻人木枬嘴角有一个奇特的笑意,一提足,又向尹墨痕飞掠过去。
两道白影在小巷里飞落,水袖流云,从容内敛。柔美却不失刚毅,带起的风,吹动两人轻柔如岚的白衣,清灵得让人感伤。
尹墨痕飞掠而起,凌空一翻,退到出口,不曾抬眼,隐没墙侧。
闻人木枬一抬足,向出口飞掠过去。离开翻转,又退了回来。
两条丝带却向毒蛇一般尾随而至,蜿蜒蟠曲,在她身侧浮动。
她拔剑,剑气如虹。
梁临汝轻笑,傲慢而轻视,“握奇宫的人,缠着人家天下第一名妓做什么,你男人也被她抢了吗?”
闻人木枬眼里的神情突然改变,凛冽生寒,锈剑舞动,也有深寒扑面而来。
还是两道白影在墙侧飞落,却不在轻柔如岚。杀气逼人眉梢,招式狠毒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