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殇.陨落 -- 第六十章 白衣女子
第六十章白衣女子
百竹庵后院有一百棵箭竹,一直都是一百棵,常年翠绿,未曾死过一棵。
席尽妍就坐在竹林旁的石凳上,面无表情,两眼空洞。果然跟之前一样,只是人又清瘦了很多。
庵里的老尼告诉聂政,她从一起来就坐在那里,晚上有人去拉她,她才会回来。有时候一整天不吃不喝,怕她想不开,拿人看着她。
聂政坐在她对面,她眼珠也未转一下。
聂政也不与她说话,拿出琴。左手按弦,右手拨弦。勾、剔、抹、挑、托、擘、打、摘,余音袅袅,至他指尖滑出。
他希望她听到最后一段,旷达明亮触目惊心。风起云涌,雷霆乍惊,磅礴浩淼,万马奔腾,馨盘腾飞的气势。
不过好像没用,她似乎只听到中间一段。一缕一缕凄迷的绝望,寂寞与悲戚,太多的孤独和不甘,跨域千沟万壑的荒芜,只剩绝望。
这么多年,还是只有唐吟听完整了么?
席尽妍哭,天昏地暗,聂政给了她的,是绝望。为什么?因为你心里也绝望么?
聂政站着,一言不敢不发。他本就不会说话,看到人哭,更加束手无策。
第一次明白,《律己叠》也会犯这样的错误。
“好曲子,风起云涌,雷霆乍惊,磅礴浩淼,万马奔腾,有如千军万马杀将出来,好磅礴的气势。”
走来个二十上下的少年,华衣丽服,神情高贵。然而却不是纨绔子弟的世俗流气,两眉浓厚,不怒自威。轮廓清晰而年轻的脸,清隽刚毅,有不容抗拒的威严。
他身侧所站男子,二十五六,高而健硕,伟岸挺拔。眉目清朗,凛凛英挺,站着宛如一座山,不容侵犯的厚重。
聂政用身子挡住席尽妍,“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庵庙,请出去。”
那个高大的男子忙行礼,“我叫西门豹,这是我家公子,听到先生的琴音,所以进来。”
聂政看到那个华衣丽服的少年,就已认出他是魏国太子魏击。
他自认不出聂政,聂政当时脸上满是马奶,而且他还未看到聂政就被侍卫护在身后了。
“先生所弹之曲乃神曲,我听着琴声激扬慷慨,沉重抑郁,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不知曲名叫什么?”聂政虽比他小三四岁,他也尊称先生,看来他父亲的礼贤下士也学到不少。
“《律己叠》,山野村夫信手弹来,不登大雅之堂。”
“好名字,家父也喜韵律,不知可否请先生移驾寒舍?”他说话文雅,谦逊和蔼,不带皇室强权。
聂政婉言谢绝,他也未强迫,不尽惋惜的离开。
席尽妍已止住泪水,还是两眼无神,呆呆的坐着。
那晚,她坐了一夜,聂政寸步未离,陪她站了一夜。这个话少的男子,一夜,子字未说。
“鬼啊!”
平静的中都府突然人声鼎沸,官兵从四面涌出。一时灯火通明,只见一个白影在中都府上空飘来荡去,穿梭在府内前后,看来对中都府的布局了如指掌。
席航还在前门,待提剑赶到后门,白影已上了屋顶。三四名官兵嚎啕大叫,震人肺腑,惨绝人心。
白影已到中都府作恶几日,她从不杀人,只在府内人的脸上放一种剧毒。沾到之人,全都面部溃烂,惨不忍睹。
她也不一次残杀大量,害得三四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席航提剑上了屋顶,那女子白布蒙面,不但不逃,反而回过身来。
两条白布至她袖里飞出,迎风一抖,柔软的布带被她抖得笔直。
出手迅速,变换不断,两条布带像两条毒蛇,缠住席航。
她好像无心杀席航,手一抖,将席航扔下屋来,提足就走。
突然又回身下了屋,足尖一点,就要飞身上对面的屋顶。怎奈来人已在对侧。
她手腕一抖,两条白布又从腕间飞出。
她硬如剑戟的布带到了来人手里,突然变得温柔乖巧,在来人腕间跳跃游弋,完全不受她控制。
那人将布带一紧,向前一送,将她的力拨了回来。布带像一根铁棒,打在了她胸上。
她摔倒在地,吐出血来。
官兵将她围住,扯下她的面纱。
她怒目而视,满面杀气,尽是恶毒之意。脸上有许多黑色的斑点,也掩藏不住她清秀的轮廓。
席航看到她,惊得目瞪口呆。那种表情,又惊又喜,又愁又苦。他的脸一时变化万千,阴晴不定。
半响才结结巴巴冒出一句话,“临汝,是你,你还活着?”
地上的女子哈哈大笑,笑声阴深恐怖,恶狠狠吐出一句话,“你席航不死,我又怎死得了。”
席航还是悲喜交加,“这些年,你还好吧!”
女子站起来,“拜你所赐,好得很。”
席航终于意识到女子对他的敌意,眼光凄迷,伤痛爬满眼角,“小妍的事,是你做的?”
女子恶毒的笑起来,含着刻骨的恨意,“是又如何,我就是要你生不如死。”
席航仰天大呼一声,痛不欲生,“梁临汝,就算有罪,也是我席航一人的错,你又何苦如此恶毒,牵扯小妍。曾经小妍,也是你的至宝。”
“你席家又是如何对我,你看看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十二年苟且偷生,今日才算能像个人一样站起来。”梁临汝已热泪盈眶,悲痛不也。
她将泪逼了回去,一脸决绝。
刚才的来人突然出手,掐住她的脖颈,就要将她勒死。
来人白衣胜雪,头上戴着竹笼。
席航忙惊道:“大侠手下留情,不要杀她。”
看不到竹笼人的眼睛,席航还是觉得有一双眼睛透进自己的骨髓里,凛冽生寒。
“求大侠饶了她。”席航竟然跪下去。
竹笼人推开梁临汝,转身离开,自始至终未说一个字。
梁临汝不住咳嗽,恶狠狠道:“这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我都会讨回来。”
飞身上房,大笑着离开。
聂政告诉席尽妍,在中都府闹鬼的人叫梁临汝。
席尽妍满是惊愕,继而转为平淡,眼角流下两行清泪。
聂政住在轩芜溪姑姑家里,有时宗政容审过来,三人便一起谈论曲艺。都是轩芜溪和宗政容审在说,聂政很少答话。有时笑笑,有时默默弹琴。
他话很少,宗政容审也说,认识他三四年,他说的话都可以数出来。
二人也不管他,经常吵吵闹闹。
轩芜溪不是轵城人,她的家在帝都安邑。她的姑姑嫁到轵城来,生有三个儿子。
可惜三个儿子都让她守死了,留下四间很大的屋子。她一个人冷冷清清住着,接她回安邑,她不愿。轩芜溪便常来看她。
她是个清瘦的老人,却很能干。不让人帮,总是自己拾柴,自己种菜。
她的眼睛不太好,总是眯缝着,可能因伤心悲苦,哭多了。
在距她家五六百米处,有一大片树林。三人便常在林里相聚。
这天轩芜溪弹了一曲,宗政容审也吹了一曲,就让聂政也弹一曲。
聂政正要抚琴,宗政容审忙道:“聂政,弹你的那曲《律己叠》。让这个城里人知道,她们豪门也有鸡鸣狗盗,滥竽充数之辈。山野民间也有卧虎藏龙之人。”
聂政有些犹豫。
轩芜溪一脸不屑,大有讥诮之意,“你话说得那么难听,我倒要看看你们山野村夫有什么本事。聂政,不要丢了你大哥宗政容审的脸。”
这两个人说话就这样,没一句不针锋相对。
聂政无奈,只得弹《律己叠》。
宗政容审已听过几遍,他似乎一直都只能听到第一段。一片涟漪的风光。温柔的过往,飘逸而无限静谧的时光。后面的两段他只能感到有一股暖流在心间流淌,时而冰凉,时而热烈,像要泵发出来。到底是什么,却又说不清楚。
轩芜溪的感觉似乎也与他相似,两个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美妙时光里,却皱着眉头。
对于两个不会武功的人,他们怎么能感受金戈铁马,刀光剑影。
树林里突然杀气扑鼻,飞掠来的白衣女子。落在最高的树巅,轻盈如一片落叶。
她靠在枝柯间,像一枝嫁接的灵贵,鹤立鸡群,却宁静安详。有微弱的风,没有被她压住的发丝便飘散在风里,纤弱而顺滑。
光透过绿叶洒在她白皙的面上,清清淡淡的秀丽,一片扑朔的迷离。
来自她的,不是杀气,是随意流淌的自由。杀气,在林外。
聂政一曲作罢,道:“我有个朋友席尽妍在百竹庵,你二人帮我把这个给她。”
“什么东西?”轩芜溪拿过来就要打开。
聂政忙压住她手,“不能看,这是规矩。”
轩芜溪生气站到一旁,宗政容审笑容神秘将她拉走。二人刚出树林,就将聂政给的布片打开。里面就一片绿叶,别无他物。
二人莫名其妙,不知是何意。
聂政也是突然急中生智,树林里可能要有一场血腥,得让他二人离开。乘他二人不注意时,撕下衣角,将绿叶包在其中。
绿叶有常青之意,还有坚强不屈,无论风吹日晒,霜寒冻凝,来年同样枝繁叶茂。
聂政希望这次自己没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