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青苹果 -- 第八章 父亲受挫
十月十六晨，阿辉看见拐子大妈在小路上一个人踽踽而行。
拐子大妈是张前大大的老婆，阿辉自从记事起，这对夫妻就没消停过，吵吵骂骂的，而且大妈还会唱骂，就是用唱的方式骂人，祢衡击鼓骂曹似的，有点后现代主义的非主流风范。反正，这二人那绝对称得上是一对怨偶。
一个人骂人很正常，但是几十年如一日地骂，遇上就有一种骂的冲动，那彼此即便不是仇敌，也是夫妻了。
据说大妈年轻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卧床不起，下床后不知道怎么的腿就有点瘸，一直到现在走路都是一拐一拐的。
称呼大妈叫“拐子大妈”，绝对不是带着贬义，相反，阿辉觉得亲切。
阿辉看见大妈慢慢走近，问道：“大妈，你这是上哪儿去啊？”
大妈站定，看清是阿辉才道：“是荣辉啊，我去上小店（买东西），今天是观音会，一年有‘三会’，你知道不知道，这东西马虎不得。”
阿辉摇了摇头道：“什么‘三会’？”
大妈没有回答阿辉的话，大概她根本没在意听阿辉讲什么，却道：“达根（她儿子）今年三十五岁了，他也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哦。”
阿辉问道：“大妈你刚才说三会，是哪三会啊？”
大妈笑道：“你连这个也不晓得啊，我现在上小店，有功夫再讲给你听。”
阿辉冷汗直下，我晕！
大妈缓慢转过身，又往小店方向走去，她年纪估计有七十岁了，干枯瘦小的一个老婆子，背驼得像一张弓，头发乱蓬蓬的，白多黑少，颜色就似烧尽的木柴灰烬。别看她就是这样小不起眼的老太婆，在本家里面乃至整个村，她都有些威名。每当谈起农村一些隐秘的掌故或者乡下忌讳的时候，她俨然就是个专家。
老一代很多事都有规矩，中国人历来便有这许多规矩，不过现在年日久了，这些规矩年轻人没有传承下去，大都忘记了，没有像大妈一样的老一辈指点解释，我们年轻的压根就不知道。
看着拐子大妈远去的背影，阿辉眼中透出难有的凝重和深沉。
夜里听《今夜不寂寞》，倍感寂寞开释和好笑。
※※※
十七日，父亲早上起来忙着修车子，那车子的前胎好像不好。
过了一会允根来了，他是和父亲一道干活的，年纪三十多岁，有点小胡须，小眼睛，面露纯朴，阿辉对他感觉很好。他是来等父亲和父亲一道去城里的。时间都六点五十了，车子还没有修好，允根看不过去，跑过来帮忙收尾，把车胎装好。
到了晚上，父亲回来了，大嚼了两个鸡爪，而后去看火表。才用了一年半的火表又被电工换了，上面说是要交六十元。母亲大叫这些人是“狗日的”。
因为家里已经有三个火表：一开始是家里买了一个，后来上面说是为了统一标准又换个新的，现在又是上面直接下来更新火表了。搞得有点像杀毒软件升级。
父亲补胎极不科学，居然把胎打足气后凑在胎子表面在用专门的锉子磨胎子，这样一旦锉出洞来胎子就要气爆，很危险。另外父亲补一个眼打一次气，他不先把所有的洞眼全部找全再补，反而这样一次次打气补胎。
于小窥大，阿辉对父亲又要无语了。
十八号是晴天，家里糯米稻收好了，一捆捆堆放在场上。母亲请恒才大大弄好了打稻机的线路，开始打糯稻。
农村打稻子一打有时候能够打到一天，打稻机是整个公社所有，一家家轮流打稻子，工作的时候机器由一个马达带着，电压380福特，用的不是常用电压。
中午阿辉看书看不下去，躲在家里看电视，泰兴电视台是外国片《勇闯天涯》，江阴台是刘德华谭咏麟主演的《义勇无敌》。看到末尾，父亲回来了，他看见阿辉在看电视，眼中冷光一闪道：“怎么在看电视的？”
我说：“外面打稻呢！”
其实是废话，看电视和打稻本无很大关联，看电视是阿辉自己想看的，打稻只是诱因。
老实说父亲这样的严格用在阿辉身上没有用，阿辉多么希望父亲哪天鼓励说：“看吧就看吧，想看就看，只要不看无聊的片子，别因为看电视而耽误了学习。”
可惜阿辉知道那只能是自己的想象，是永远不可能的。
有些人不见面，即使相隔天涯，彼此也可以深刻了解，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皆知其意；有些人即便天天见面，哪怕同床共枕，还是彼此形同路人，心思凑不到一块。
阿辉总认为，父亲要是支持自己，无论是看电视，还是看武侠小说，还是以前的听评书，在一年前，五年前，甚至是十年前这样支持，可能现在阿辉自己就不会是这样子。
父母最大的错误就是把精力用在反对上面，禁止上面，而没有放在鼓励上面。
许多人不了解，反对和禁止绝对不是年轻一代喜欢的，也绝对行不通，它注定要失败。小孩、少年、所有人最讨厌受人摆布，受人约束，可是一旦他们沦为父母，做了官，立即还原人类虚伪的本质，忘记了以前所想，开始道貌岸然起来，一本正经起来。其实这很好解释，只需一个词就可以涵盖一切，而这个词偏偏就是“自私”一词，信夫！？
晚上，父亲面色有些阴郁，不久才和母亲说了。
原来张恒联在城里做活，那边的包工头在他干活的过程中忽然叫他明天不要来了，张恒联当时就火了，说我现在可不可以走。
对方说：“滚！”
父亲收拾东西走了，允根看见父亲走，也跟着走了。那工头道：“我叫他走，没有叫你走啊！”
允根道：“我是他介绍来的，他走了我当然走啊！”
允根和张恒联来到楼下，允根道：“你走了，不和他工钱算一下？”
张恒联大声道：“你愁他有的死嘞！”
就这样两个人下午就回来了，阿辉哪里料到父亲干的好好的被人家顶回来了，在家看电视直接被父亲抓了个现行。
※※※
晚饭时，张恒联穿着单衣，端坐在小桌前喝酒。他的心无法平静，也非常气愤。
阿辉和妈妈坐在另两边，围着桌子吃晚饭，一边听他讲着。
只见张恒联直着眼睛道：“干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受过这个窝囊气。这年头不能够做软骨头，嫩豆腐，到了年底，我也要请痞子，下辣手，把那‘缪狗子’揍一顿，从来没有见过那种人！”
“缪狗子”是张恒联干过活的一户人家，先是完工后不给钱，欠着，后来过去一两年了，那水泥脱落了，说父亲等手艺人做的不好，说是要扣下一些钱，父亲还去反过工。阿辉也不知道到现在那工钱父亲有没有收到。据说父亲到那户人家做工的时候，有旁人提醒父亲说到那户人家做要小心，户主是赖子。可惜父亲到底还是去做了。
父亲谈到那个工头更是怒不可遏，他大声道：“他就站在那里直接说，你同我滚，你同我滚。”
父亲又谈到和允根讲的话：“你怕他死掉呢，做手艺的规矩，年底结账。”
张恒联说气话阿辉也不奇怪，人受气倘若不说两句，那恐怕要气疯，气病。
对于父亲的话语，阿辉心里不好过，当然也是不以为然的，姑妄听之而已。
阿辉甚至有五点批驳如下：
一、 别人叫滚得时候，你气愤；你发急对着妈妈吼着说“死啊走”时，妈妈就不气愤！
父亲似乎永远只知道别人负他，不知道他亏欠了人多少，他是永不悔错的。
天理循环，这必然是一种报应。
二、怎么可以意气用事，别人说什么，管他说什么，干活是为了挣钱，和那种没有道理的人顶有什么意义。
三、那工头说你明天不要来，这本就是一种不容忍情绪下的让步，父亲为什么偏要打开缺口，闹僵，说我现在就走，说是“受人家气，看人家脸色”，其实他哪里曾受过看过，“看人家脸色”的人不会像你一样这样反应激烈。
四、作为跟着做的人，要忍耐，因为自己不是上而是下，要善于和凿头打好关系，弄清楚他不喜欢自己哪一点，用行动来减小摩擦，可是父亲不是这样，而是所言的“我也不做声”。岂不知这世间很多事情不用表态，单单沉默就表示反抗。
五、不应该时候谈钱的事情，应该立即谈，当时就敲定了。“手艺人的规矩”其实就是没有规矩，况且自己是为了钱，为什么要等年底，年底找他已经落于下手，“不愁他死掉”——万一死掉找谁去？
六、父亲身上缺点随手拈来：自以为是；嘴巴、手、眼睛总是先于脑袋一步，做事不动脑子，
传统的烂习俗、烂观念、烂习惯促就他刚愎自用、爱惜羽毛。
阿辉每每总结，不免一叹。
(☆_☆)
